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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犬(23)

    

家犬(23)



    不知最开始是从谁口中传出,庄园内忽然间风声四起,人人都言莱恩管家爬上了夫人的床。

    可这消息传了没几日,在察觉夫人对待诺亚和对待莱恩管家态度的差异后,仆人们又发现,管家大人好像也仅是爬上了夫人的床而已,并不得她喜爱。

    这日,安娜照例往议事厅送茶点,未近议事厅的大门就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身影孤零零站在门口当门神。

    一身漆黑的打扮和白如石膏般的肤色,只一眼安娜便认出是本该待在议事厅里的安格斯。

    安娜观他脸色,想来他不是自愿站在这。往日她去时,管家每次都不离夫人左右,今日不知做错了什么被夫人赶了出来。

    门口的侍卫见他这副阴沉模样,都心照不宣地站远了些。

    他半垂着眉目,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石板上的纹路,像是凝神在听什么,可安娜放缓脚步走近,却没有听见任何值得留意的声响。

    她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再近几步,隐隐的,听见了夫人的声音从会议厅传了出来。

    好像唤了声诺亚的名字。

    安娜闻声,下意识瞥了眼安格斯的脸色,不出意料,看见他面色又沉了一分。

    说来奇怪,管家分明身形瘦削,肤色苍白得宛如久病成疾,然而每次见他孤身一人时,旁人却生不出丝毫怜悯之情,只觉得他周身气质阴沉得可怕。

    安娜也不例外,倒不如说作为夫人的近身侍女,比别人更知安格斯性格阴郁。

    她时而离得夫人近了,回头定能看见管家寒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侍卫缓缓推开大门,安娜双手举着托盘,声音也未敢出,只匆匆向安格斯行了个礼,便屏息敛声自他身边溜了过去。

    当她与安格斯擦肩而过时,余光瞥间他似乎有所动作。

    她本能地回过头快速看了一眼,见管家微微斜过身,透过开启的大门,将目光落在了屋内夫人的背影和靠她极近的诺亚身上。

    他半边脸隐在背光的阴影中,半边脸融在墙上照落的烛火中,眼眸深亮,好似淬火的金琉璃。

    然而神色阴冷,五官凌厉,瞧不出一丝柔和的味道,直看得人心里发怵。

    今日来者是位女客,是一名寡妇,她身边还带了个贴身服侍的仆从,看面容装扮,应是她的情人。

    奥德莉坐姿并不十分端庄,她半倚在椅子中,手肘撑在高高的椅子扶手上,手支着额角,银色长发精致盘在脑后,露出一小截细腻白净的颈项,纤长柔美,堪比名家笔下的画像。

    安娜看了一眼,快被她颈后那抹雪色晃了眼睛。

    诺亚乖乖立在夫人一侧,正在受女客的打趣,双颊绯红,时不时偏头偷偷看夫人一眼,像是在向夫人求助。

    然夫人并不阻止,直到诺亚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转过头笑着望向诺亚,道,这位夫人如此喜爱你,许诺愿锦衣玉食养着你,有什么不好,嗯?

    诺亚羞怯地低下头,见奥德莉有所回应,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摇着脑袋,轻声拒绝,我只想留在夫人身边

    活脱脱一个惹人怜惜的漂亮少年。

    安娜心中正感叹,却骤然察觉身后袭来一阵压抑可怖的气息,随后听见安格斯声音嘶哑地叫住了她,安娜,东西给我。

    安娜听见这声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就已经一转,把端着的茶点递向了走近的安格斯。

    安格斯身量很高,比家中侍卫还要高出大半个头,女仆曾多次在私下聊起过这个话题。

    不止如此,她们也热衷于聊他狰狞丑陋身上的疤痕,聊他对她们冷漠却并不恶劣的态度,聊他与夫人是否上过床,那方面会不会很厉害

    未经人事的少女,总会对强于自己又神秘的男人抱有热烈而暧昧的好奇心。

    然而真正近距离站在安格斯面前时,安娜才体会到很高的意思,她需得昂着头才能看见他那只冰冷的金色眼睛。

    强大厚重的气势压下来,他就像是某种冷血食肉的兽类。

    安娜直直望见他的眼睛,顿时,像有两块巨石猛地在她脑中撞击在一起,回音阵阵,令她产生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

    果然只有夫人那样肆意强大的女人才能治得住他,安娜此刻由衷这般认为。

    她甩了甩脑袋,深觉家中女仆若都这样被他看上一眼,想来都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实在是,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的程度。

    以安格斯的敏锐度不可能没有察觉安娜的视线,但他许是被旁人偷偷打量惯了,并不在意。

    只单手接过盘子,长腿一迈,绕过她径直往里走去。

    动作干净利落,裤腿连她的裙角花边都没碰到。

    女客并不因诺亚的拒绝而生气,因她很快被迎面走近的安格斯吸引住了目光。

    安格斯脚步沉稳,身形瘦削,高瘦的身体裹在修身衣裤里,腰臀流畅的线条一览无余。残缺的样貌和阴冷的眼神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女客兴趣盎然地看着他,摇开折扇,半遮面容,露出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他,随后笑着问奥德莉道,这也是你的人?

    女客半眯着眼睛,仿佛要透过安格斯身上那层黑漆漆的布料窥探里面结实的身躯,她赞道,你身边男人虽少,却个个都是难得的好样貌,这般身形,想来比哪些不堪用的贵族少爷要能干许多

    奥德莉勾了下嘴角,只端起茶杯抿了口,并未搭话。

    安格斯听见了,也是一个眼神都未给对方,反倒观察了几眼奥德莉的反应。

    他能不能干,只有他的主人才知道。

    他笔直朝着奥德莉和诺亚中间走去,诺亚看见安格斯冰冷射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安格斯单手掐着艾伯纳脖子将他提起来的场景,随即垂下头,心有余悸地站得离得奥德莉远了些。

    奥德莉察觉诺亚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安格斯。

    贵族女眷狎玩漂亮的男奴已是海瑟城盛行已久的淫靡风气,私下交换漂亮的奴隶更是常有之事。

    女客身边的男奴身高腿长,长眉凌厉,看似冷淡,一双上挑的眼睛却是包含风情。

    想来女客是独爱这种体型样貌,安格斯躬身将盘子放在桌上时,她的目光就没从安格斯瘦韧的细腰上挪开过。

    真是难得她细细端量一番后,轻挑眉尾,同奥德莉玩笑道,不如你将他借我几日,到时我再将他还给你。

    奥德莉偏头望向安格斯,面纱挡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但安格斯知道她看了自己一眼,但也只有一眼,便毫不留恋地转过了头。

    她嘴角挂着礼貌的笑,手指拨弄着茶盏,好似只是随口答应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请便。

    安格斯眼睫颤了一下,蓦然转头看向奥德莉,但最终,却只是收回目光站到了她身后去。

    女客开怀大笑。

    那日艾伯纳离开后,奥德莉打开了城主给她的信,信上交待了一些看似关键、实则无足轻重的小事。

    奥德莉看完,指腹揉了揉纸张,随后将信纸用烛火点燃。

    火舌舐过干燥的信纸,焦黑的颜色缓慢蔓延开来,高温炙烤下,信纸上空白处出现了一个个名字。

    黑色字迹被一道凌厉鲜红的墨迹笔直划过,火光逼近,黑红笔墨交汇处晕开的墨渍犹如干透的血液。

    但很快,文字就被席卷而来的火焰吞噬干净。

    太阳还挂在半空将落不落,绚烂晚霞透过窗户照入房间,但比不过奥德莉指尖那一簇危险的火苗夺目。

    四周安静得仿佛空气都凝滞在了一起,安格斯站在她左侧,定定看着奥德莉被火焰照亮的面容,只觉鲜红的火光也烧不褪她眉眼间的淡漠。

    安格斯看见她被越燃越旺的火焰烫得发红的手指,轻蹙了下眉,脚下方有动作,就听见一句站着别动。

    奥德莉转动着手腕,好似不觉火焰灼热难忍,看着橙红火焰一点点将信纸烧到头才松开手。

    艾伯纳与奥德莉从未谋面,初次见面便敢在奥德莉面前无所顾忌地表明自己非人的身份,显然料定奥德莉不能拿他如何。

    他如此有恃无恐,只因他受命于城中手握绝对强权的人城主。而如果艾伯纳是怪物,那坐在王座上的那个女人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怪物人们对他们连像样的称谓都没有,他们却令海瑟城的先辈恐惧了成百上千年。

    而现下看似平静的海瑟城,又还有多少怪物隐在人群中?

    艾伯纳透露的信息太令人震惊,远超过奥德莉的认知。

    她本以为即便存在安格斯的同族,也该与他一般如独行的狮虎,阴冷狠厉,难以驯服。

    然而奥德莉却从艾伯纳的话中得知,他们是一个拥有目的的族群。

    而这目的,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无从得知。

    如今他们扮作人类隐藏在城内各处,有如掌权的贵族,有如籍籍无名的奴隶与平民,盘根错节,由上至下,在人类不知不觉下结成了一张无形的巨大蛛网。

    而操纵这张蛛网的人,赫然是城堡里稳坐王位的女人。

    奥德莉生来深藏抱负野心,她重活一世,本打算一步步将周遭的一切蚕食进腹,然而她还未有所行动,想要的东西就接二连三的落进了她的手里。

    比之前世运筹帷幄,她今生得来的一切都太过容易,犹如行走在他人棋盘上的棋子,执棋者替她开路,自然也要她杀敌。

    一行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清清楚楚。

    如今,她不仅是新旧贵族间的桥梁,还是这城中唯一一个知晓怪物存在的人类。

    城主要她成为走卒,还要将她当作控制安格斯的锁链,给予她权势和富贵,却也收回了她选择前路的权力。

    奥德莉以为自己所行每一步都是由自己决定,但她现在却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缚在怪物编织的网下。

    那网同样笼罩在整个海瑟城上,不知何时,便会如滔天海浪倾覆而下。

    而安格斯,却是织网的一员。

    残余的一小片信纸在燃烧中飘落至奥德莉脚边,渐渐化为灰烬,时不时冒出点点未燃尽的火星。

    安格斯蹙紧眉,迅速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用茶水润湿,单膝跪在她脚边,拉过她的手为她擦拭着手指上的黑灰痕迹。

    奥德莉任他拉着自己的手,看他面上露出的担忧神色,突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为城主做事?

    安格斯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道,七年前。

    七年前,她去世的那年。

    奥德莉垂下眉目,轻笑了一声。

    帕子挪开,露出几根干净的、被烫得发红的指头。

    安格斯听见笑声,不自觉抬起头看向她,随后他好似想起什么,安静了几秒后,道,她和我一样,是怪物。

    说罢又低下头,用帕子干净湿润的地方轻轻包裹住奥德莉被烫红的指头。

    奥德莉动了下手指,指腹便从帕子中露出个头来,一只又一只,深红指腹映着洁白软布,那点不算严重的烫伤也叫人觉得触目惊心。

    安格斯不厌其烦地拉住她纤细的手指,又用帕子给它一根根包回去。

    她叫你来斐斯利家当管家?奥德莉问。

    是。安格斯毫不犹豫。

    她叫你杀了纳尔逊?

    安格斯想了想,也回道,是。

    她叫你杀了休斯?

    是。

    呵,奥德莉冷笑一声,倏然从他手中抽出了手。

    沾了黑灰的帕子掉在地面,安格斯一愣,小姐?

    奥德莉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朝外走去,裙摆擦过他的膝盖,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你倒是、藏得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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