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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逃脱

    祈光求生的意愿从未如此强烈,她立马屏住了呼吸,未呛入多少水。只是没有料到水下暗潮汹涌,她被水流卷裹,毫无挣扎的力气,直往下流漂去。

    陈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落水声和祈光的痛呼声时,他才发出一声哀鸣。他尚存理智,放出了一枚信号烟花,随即竟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

    情急之下脱掉被水浸湿的外袍,祈光浑身轻快许多,但相应的,减去重量后,她在水中更如一叶浮萍。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祈光重重撞上河堤边的一块礁石,她痛得眼前一黑,但趁机扔出蔺五给的钉爪,将自己固定在了此处。

    那是陈渊吗?

    追随那件外袍而去的人从祈光身侧经过,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祈光咽下喉间血腥,死死抓着钉爪的锁链。

    看样子陈渊会水,大抵死不了。祈光觉得此夜真是荒诞,她头一回见陈渊对她这样上心,难道怕她死了吗?

    算了,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祈光听岸上传来声响,该有好几人的样子,不是蔺五,应是陈渊叫来的救兵。

    那些人发现陈渊留下的烟花残骸,又看到堤下水流湍急,猜出个大概后已急得人仰马翻。有人赶忙往下流追去,也有人在堤边持火把细细搜寻。

    祈光摘掉了头上饰品,再贴向礁石边,她深呼一口气,将下半张脸没入水中,仅余双眼在外。

    适应这寒水刺骨后,祈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她观察头上火光来了又去,不曾妄动。即使岸上再无声音,人可能都赶往下游去了,她也谨慎极了,将自己当作这水中死物。

    到底是冬日,在水中泡久后祈光竟感到一丝热意。她警觉地想到之前听人讲,人冻死之前会觉得热。

    她会死在这里吗?那岂不是死得最憋屈的一位公主了。祈明为了面子应会隐瞒真相,然后将她葬在皇陵……

    不!就算是死,她也不要死在京城。祈光迷蒙的神智再度清醒,她方才耳边已是混沌一片,此刻捕捉到喊她的轻呼声。

    “殿下——殿下——”

    是蔺五的声音!祈光回应了,又怕这一声被淹没在水声中,忙将铁制的锁链在礁石上扣响。

    蔺五很快锁定了这里,他迅速入水,收起钉爪,再带着祈光上岸。

    “马在林子边……”蔺五的声音在抖,他抱着祈光,却不敢看她一眼。

    是他让殿下落入此等境地,他罪该万死。蔺五的右手感受到祈光背后不断涌出的温热,她受伤了,觉察到这个真相的蔺五呼吸一滞,更加快了步伐。

    土炕下柴火噼啪燃烧,屋内升腾起暖意。

    这是一间猎户小屋,冬季寒冷,看使用痕迹,猎人已很久没有来过,倒便宜了祈光。

    她身上裹着一层被褥,虽久不见光有些霉味,但也比湿透的衣服来得好。蔺五将整个屋子翻了个遍,找到几件干净的麻布衣裳,此刻在不知翻了多少遍的柜子前继续翻找。

    从方才为祈光包扎伤口后,蔺五便是这个样子了。

    “蔺五,你过来。”

    蔺五方才下水,衣服也已经湿透,外袍在土坑另一侧烘着,他身上只剩单衣。

    祈光往炕边挪了挪,蔺五半蹲下来,尚未出口询问有何事,祈光就伸出手抚上蔺五的脸侧。

    为防追兵,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炕下火光,照亮了蔺五,却照不到祈光。蔺五看不清祈光的神色。

    “殿下……”

    “蔺五,谢谢你。”祈光没有收回手,她死里逃生一回,心中对蔺五满是感激。

    她许是发了高热,裹得这样严实也冷。蔺五的脸虽然刚摸上时冰冰的,但很快便暖和起来,这令祈光觉得舒服。

    “你和我一起。”高热驱使下祈光说话很是直白。

    蔺五从未违抗过祈光,他刚想应声,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穿得这样单薄,若是你也病了,这里距均州城尚有半日距离,我该如何?”祈光好言相劝,但蔺五仍一动不动。

    祈光的耐心到此为止,她上手解开蔺五衣上暗扣,道:“快脱掉湿衣。”

    “蔺五,我好冷。”祈光差些将你快点给我暖被窝这种话宣之于口,蔺五终于动作起来。

    他起身脱掉里衣,将其放在外袍边一同烘干,接着在炕边迟疑了一瞬,祈光立马敞开被褥一角,十分顺滑地将蔺五拽了进来。

    蔺五身量很高,可以从身后将祈光拥住。他们二人此刻坦诚相待,肌肤相亲时祈光舒服得喟叹。

    可惜蔺五紧张得像个木偶,身上肌肉都硬邦邦的,祈光懒懒地窝在他怀里,叫他放松些。

    说点别的什么吧,不然这和一根发热的木棍杵在被窝里有什么区别。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蔺五连说话都放轻了,像是怕惊到怀中这块软玉,他道:“殿下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祈光嗤地笑出声,她晃了晃脑袋,往后仰了仰,抬头与蔺五说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的鼻息喷到蔺五下颚,蔺五喉结滚动,不发一语。

    如不是还有层半干的头发在中间,蔺五不敢想象……尽管如此,殿下还是竭尽所能地紧贴着他。

    祈光把玩着蔺五的手指,低声讲:“但从今往后,我都要按自己的意愿而活。”

    她不会再回那牢笼一般的京城,除非……那是属于她的京城。

    当然,如今天下尚算太平,只要祈明不逼她,让她在封地当一个闲散公主,她也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但凭祈光对祈明的了解,这种可能实在太小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在后面呢,祈光提起精神,问道:“到均州城后,你如何与镇北军联系?”

    说起正事,蔺五终于松快了许多,回:“我会在城中寻有密语标识的地方,镇北军的暗卫在属城内都会有据点。”

    祈光点点头,均州城过去再有两日车程便到肃州了。一思及能见到外祖母与舅舅,祈光便心情大好。

    “不知道胜子姐姐是否在肃州。”卢胜子是舅舅的独女,大祈光一岁。因舅母在胜子很小时便因病亡故,卢胜子常年随父亲在军队,是个英姿飒爽的好姑娘。

    蔺五想了想,说:“小卢将军前阵子去了北疆,还未回来。”

    卢镝离开镇北军后,镇北军由祈明钦点的人接管。那人虽与卢镝不太对付,但也是个忠肝义胆的武将,未对原镇北军赶尽杀绝,留有一支精干小队负责重要军务。卢胜子在三年前接管了这支队伍,因此常年都在北疆待着。

    祈光想知道更多关于镇北军的事,蔺五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待将一切说罢,天边已泛起曙光。

    天亮了便不宜再烧柴火,这里虽离那林子很远,但烟气惹眼,还是谨慎些。蔺五起身熄灭炕底火焰,里衣几乎已干了,他换上后又将祈光的里衣奉上。

    祈光后背伤了个大口子,一夜过后伤口肿胀起来,不太方便穿衣。在她的眼神暗示下,蔺五低眉顺眼地为她换上里衣,又将那对于祈光来说颇大的猎户衣衫为她穿好,挽起了过长的袖子、裤腿。

    但这头发……蔺五犯了难,祈光指挥他半天都梳不出个像样发髻。祈光放弃折磨蔺五和自己,让蔺五随便将她头发卷起,然后披了张干净麻布在头上。

    “是不是很丑?”祈光站在蔺五身前,将头发掖了掖。

    蔺五摇摇头,祈光打量他一眼,蔺五穿上猎户衣裳却挺合适。

    “算了算了,我现在就是猎户的妻子。”祈光推开房门,外面天寒地冻,蔺五将烘干的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祈光回头看他,笑道:“五郎,我们出发吧。”

    均州城地处苍峻山南,待跨过苍峻山才是真正到达北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此地要比路过的所有城镇都要热闹繁华。

    城内不得随意纵马,祈光身子难受,伏在马背上,蔺五在前牵着缰绳,细细搜寻城中痕迹。祈光烧得快失去神智时,他们终于在一处客栈前停下。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掌柜的手下算盘不停,面上笑得乐呵。

    蔺五拿出一枚银锭,道:“住店。”

    祈光低着头,时不时轻咳两声,她已站不稳当,半倚在蔺五怀中。

    “我娘子身体不适,请帮我找最好的大夫来,要快。”

    蔺五的手指轻敲木质桌面,旁人看来是他急躁不堪。但这位掌柜眼睛微眯,算盘珠子敲得叮咣响,伸手拿过银锭。

    “您请放心。”

    在一旁等候的小二引他们上楼,蔺五得到回应后暗暗吐出一口气,他果然找对了地方。

    祈光在夜半时分醒来。她太久未合眼休息,本该再多睡一会儿,无奈噩梦连连,背后伤口痛楚难忍,浑身更是如被碾碎般苦痛。

    还不如昏死过去,祈光清醒的第一刻就如此想。但未到肃州,未见到外祖母和舅舅,她断不能倒下。祈光欲翻身下床,生怕自己耽误行程,只是她近乎虚脱,胳膊方一撑起,就重重坠下。

    祈光陷入一团药香中,她差一些便会磕在床沿。

    拥着他的男人并非蔺五,而是个生面孔。他道了句失礼,身后的女子随即上前,扶祈光坐好。

    男人退后一步,那药香也忽而远了。

    祈光被喂了几口温水,她这才察觉蔺五站在床尾。

    蔺五在,她便安心了。祈光神智回笼,目光转向在场的其余两位。服侍她的女子模样虽稚嫩,行事却沉稳细致,见祈光看着自己,她露齿一笑,透出点儿小姑娘的顽皮劲。

    “殿下,我是浮先生的徒弟徐令。”

    浮先生?应是另一位了。祈光看向男人,他行了一礼,道:“臣宗浮,受卢帅之托特来迎接殿下。”

    宗浮,宗浮……祈光听着耳熟,她似是听母后身边人曾提起过。不过母后故去多年,她早忘了那时言语。

    这人不像个武将,但举手投足能看得出是行伍出身。他作医者打扮,身形高挑清瘦,五官称得上寡淡如水,但因着左眼下一颗泪痣而显出点特别。

    “殿下,我们最晚今晨启程,不日将降暴雪,届时苍峻山封,通往北境之路便会切断。”

    “殿下伤势严重,路途颠簸,可还能再歇上半日?”蔺五发问,他身形藏于暗处,突然出声,引得宗浮看了过去。

    宗浮摇摇头,他说话语速不快:“均州已落雨,苍峻山一定已开始下雪了。”

    “不能再拖。”他斩钉截铁道。

    窗外雨声密麻,响得人心烦。

    “蔺五,你身为暗卫,且不说此行未保护好主人,如今甚至不顾大局,自作主张。”

    蔺五当即跪了下去,他不做多解释,只言属下知罪。

    看来宗浮在镇北军中分量不轻。上下级间的管教祈光不愿插手,她懂宗浮讲的道理,务必尽快上路。

    路程虽赶,但宗浮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他们一行人混在一支镖局队伍中,对外称是小姐回乡省亲,担心山路难行,便与镖头谈了价钱,同走这段险路。

    祈光嘴上逞强说无妨,实际上病来如山倒。她身子骨本就不好,是花了多少药材和名医才养出来的表面功夫,此番不休不眠又落水受惊,她能撑着入了山已算是奇迹。

    苍峻山雪花纷扬,祈光未曾见得。她持续发着高热,在马车上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日。

    “母后……母后……”

    祈光乍醒,心跳隆隆如擂鼓,震得她发抖。她竟梦到了母后,梦到了母后崩逝那时的情景。

    母后从未入过祈光之梦,如今却在将近肃州时来了。母后定是怨她未看顾好外祖母,恨她怎么今日才幡然醒悟。

    尽管已从梦中脱身,祈光仍止不住落泪。

    “殿下。”

    “殿下。”

    祈光惶惶然抬头,是宗浮。梦中那若有似无的药香来源于他。

    宗浮递上一方棉帕,解释道同车照顾她的徐令发现她高热至昏厥,忙下车唤他过来。

    “臣已为殿下施针,殿下可有不适?”

    原来头发披散是这个缘故,祈光感到头皮几处微微酸痛,精神确实比之前好上许多。

    “多谢先生。”祈光拭过泪痕,兀自盯着虚空发愣。

    “先生既为镇北军人,可曾认识我母后?”

    “臣与庆贤皇后算是幼时玩伴,自然认得。”宗浮似是忆起往事,声音不自觉轻了些。

    祈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眼前这个男人单瞧长相顶多三十岁的模样,怎么这么一说同她长辈一般。

    宗浮闻言愣了愣,继而一笑:“殿下满月宴时,臣随卢帅在场。”

    既是母后的友人,可祈光没听母后提起过,卢氏仍在京城的那些年月里,她也未在宴会上见过宗浮。应当不是祈光忘了,毕竟宗浮此人,若是她见过,必不能忘。

    路途漫长,祈光不愿耽溺在噩梦之中,抓住话头便直言相问:“我怎么没在京中见过先生。”

    “殿下见过的,只是忘了。”宗浮浑不在意,望向祈光双眼,“您六岁时北疆大乱,臣离京后再未回去。”

    “那一战我记得打了足有五年?”五年之后呢?祈光未问出口,但她眼神灼灼,似在追问。越与宗浮接触,祈光就越对他感兴趣,甚至生出要是能早些遇见的想法。

    宗浮不是蠢笨之人,他自是能懂祈光言外之意,道:“是啊,打到最后时战场犹如人间炼狱,人人皆是恶鬼。”

    “臣受了伤,成了废人,哪有脸面回京。”

    他如此淡然地说出这话,祈光一时呐呐,不知作何安慰。

    “臣还活着,这便已比很多人好了,殿下莫要为臣挂怀。”宗浮看着裹在绒毯里的小公主,心下一软,轻轻抚了抚祈光的头顶。

    母后去后,无人敢这么对祈光。祈光应该感到僭越,但奇怪的是她意外地受用宗浮的举动,甚至更渴望亲近。

    是她脑袋烧昏了罢。祈光行使了病人该有的任性权力,便是后面徐令煎好了药上车,祈光直言要宗浮留下,徐姑娘为难地看向宗浮,却见他吁出口气,默然听从了祈光的命令。

    再度醒来时是在某人的怀里,祈光贪婪地深吸药香,不愿坐起。

    她才不是什么无害之人,祈光懒懒地想,也就宗浮会把她当作小孩照顾。祈光提要求他便去做,纵使与殿下同坐一侧这让宗浮觉得不妥,祈光装个可怜他也就照办了。

    “殿下醒了?我们快出山了。”宗浮说话时胸口震动,祈光好喜欢这样与他贴近。

    她一直有这般习惯,睡觉时要紧抱个什么,人啊物件啊都行。可惜与陈渊成婚时,那人对他避之不及,祈光也不会如此行事。如今她天高海阔,倒如了愿了。

    他们这两架车与镖局车队在入城之前分别,宗浮要下车与镖头结完镖金,他走路微跛,这便是他说的受过的伤吧。

    祈光放下车帘,她扶了扶头上发髻,宗浮取铜镜给她看过,是颇好看的样式,不过是给未出阁的女子梳的。宗浮一个军伍出身的,竟也为哪个女子专门学过梳发。

    宗浮未再上这架马车,祈光睡了个安稳觉,也不需要旁人作陪。一路马蹄踏踏,停到了一处院落后门。

    进城后宗浮嘱咐她勿拉车帘,祈光不知这是到了何处,却听宗浮敲开院门,一人脚步稳健急促,行至她车门前。

    “臣恭迎殿下。”一只大手掀开车帘,卢镝眼含泪花,祈光伸手握住舅舅,借力跳下马车。

    她踮脚抱住久未见面的亲人,终于似孩童一般哇哇大哭。

    祈光到时外祖母还未醒来,舅舅看她状态不佳,又听宗浮说及她的身体,便唤来特为外祖母请的大夫要给祈光瞧瞧。

    “舅舅放心,多亏有蔺五和宗先生,我已好了许多。”祈光不好拒绝舅舅好意,静待这位大夫为她摸脉问诊。

    这竟是位年轻的女子,她半脸覆纱,只留一双美目在外,眉眼不似中原人。

    徐令见祈光目露好奇,在她身侧悄声解释:“这位是林娘子,今年小卢将军送回来的,她医术极好。”

    诊脉过后林大夫并未轻下结论,她请求看一看祈光背后伤口。卢镝立刻屏退所有人,为二人留出了空间。

    “这是宗先生处理过的吧,外伤么,他最擅长了。”林大夫的确有外族口音,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罐药膏,“但女子的身体,须得好好呵护。”

    祈光的身份只有府中数人知晓,林大夫只将她当卢氏亲族,说话也随意了些。

    虽没亲眼见识到自己的伤口,但祈光猜测必定不好看。她不是以色侍人的身份,但谁人都不想留个狰狞伤疤在身上。

    林大夫动作轻柔,那药膏冰冰凉凉,触及伤口隐有刺痛,随即便麻酥酥的。待她涂抹完毕,便将罐子留在了屋内桌上。

    “此药每日一外敷。”林大夫退了两步,却没有出去的意思。

    祈光穿好衣衫,问:“林大夫还有什么要嘱托的?”

    “您可知晓自己的病情?”林大夫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实话,“您是……石女?”

    这个词语……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了。祈光缓缓抬眼,没有回答她。

    祈光早产,甫一出生就被产婆断言是个石女。她的身体与正常女子无异,可她永不能生育。因着这个原因,她自小身体便弱,所受之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是母后最大的心病,祈光出生时所有知道此事的太医和宫仆一律被处死。母后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连父皇都以为只是因为那些人耽搁时辰误了皇后生产。

    这算得上是皇族密辛,祈光心中已有杀意。

    林大夫却无察觉,继续道:“看来是了。那您更要注意身体,旁人冬日落水尚会大病一场,您若不多加注意,怕会落下更深的病根。”

    “我这就去翻翻方子,应当有一副方子恰适合你用。”一谈到病情林大夫说话都利索不少,她眼中似有光。

    祈光面无表情,她犹记得幼时母后每每为她寻来大夫,那些人总会或多或少地露出惊异神色,最终都不知所踪。

    “您可不要讳疾忌医。”林大夫以为她不愿意吃药,“这病没什么的,在我居住过的部落,女人们甚至有人想得这病。”

    “有时候,生育对于女人来说是惩罚呢。”

    林大夫磕磕巴巴地表达,但祈光能懂她的意思。

    “那就多谢林大夫了,药我会吃吃看的。”

    祈光转而问起外祖母的病情,此事便轻轻揭过了。

    临近晌午,外祖母醒了,那头下人们伺候老夫人穿衣洗漱,祈光这头已接到消息,准备前去拜见。

    府中早备好新衣袍,侍奉祈光的奴婢为她稍作妆画,看起来气色好了些。

    “头发……暂不拆了。”祈光看着镜中人,选了素净的饰品。

    舅舅在门口候着她,二人一同向外祖母居住的院落行去。

    祈光刚刚已在林大夫口中得知外祖母病情,肺病形成的顽疾已无治愈可能,光凭良药吊着。除此之外,外祖母清醒时思及早逝的女儿和久不得见的外孙女儿,总是以泪洗面。心病更难医。

    “为何外祖母最初患病时未及时救治呢?”祈光没有埋怨之意,她猜到是什么原因,只是她想从舅舅口中得到答案。

    卢镝苦笑,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驰骋疆场的大元帅,曾经高大的身形在肃州日日的凛冽寒风中变得佝偻。

    “那时陛下尤为在意肃州,苍峻山脚甚至有精兵把守。肃州但凡飞出一只鸟儿都得让他们射落下来……”

    祈光神情冷凝,卢氏刚刚迁来肃州时,她恨极了祈明,却要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祈明面子上受着,原来背地里对卢氏这般施压。

    “殿下,为了卢氏,您在京城受苦了。”卢镝并无怨恨,这些年肃州与京城少有交流,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祈光一定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保全了卢氏。

    祈明登基之前有一小拨人曾提到过祈光也可继承大统,这些人所在的家族在尘埃落定后或被定罪处死、或遭流放。卢氏握有重兵,作为祈光背后最硬的靠山,竟然只是卸了兵权,迁往他处。祈光答应了祈明什么,才让那个杀红眼的少年帝王刀下留人?

    舅甥二人初见,心中都满怀对彼此的愧疚和心疼。

    行至外祖母卧房门前,一位老嬷嬷已在等着。

    “奴婢见过殿下。”老嬷嬷眼中噙泪,行礼后忍不住去看祈光的模样,“殿下的眼睛……真与小姐生得一模一样。”

    她口中的小姐,正是母后。这位是外祖母的贴身嬷嬷,曾做过母后的乳娘。

    老嬷嬷擦去眼泪,道了几句殿下莫怪,又言:“老夫人如今糊涂了,她若说了什么,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祈光心中一酸,点头知道了。

    “老夫人,殿下看您来了。”老嬷嬷在前带路,一进房间,祈光便闻到一股药味。

    榻上的老人目光呆滞,她满头白发,面上愁苦,罩着浓浓病气。

    这不是祈光记忆中的外祖母……外祖母生于武将之家,曾与外祖父并肩作战,便是分别前最后一面她还身体康健,如今……如今怎么瘦弱到不成人形。

    祈光趔趄一步,幸而嬷嬷扶住了她。

    老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嗯声,她转头看来,祈光强忍住泪意,挤出抹笑。

    “外祖母,我是安儿。”

    “安儿?”

    这是母后为她起的乳名,愿她平安康健。

    “安儿不是在京城吗?”老人目光游移,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

    她低声喃喃着京城,突然伸手抓住祈光肩头,笑道:“从京城来的……我知道了,你是铃铛儿。”

    母后单名一个铃字,只有外祖母会唤她铃铛儿。

    祈光再也忍不住眼泪,伏在榻边呜咽哭泣。

    外祖母已不记得她了,只记得母后。可母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外边传来清扫积雪的声音,动静并不大,偶有奴仆低声说话。

    祈光醒了,她这阵子总醒得早,或许是肃州一直下着大雪,雪声扑簌扰她安眠,或许是伤口疼痛,引得旧病齐发。

    天灰蒙蒙的,再过一会儿才会亮。祈光靠在榻边,看着窗外。现状总归是好的,她离开了京城、离开了祈明,再次见到了亲人们。

    祈光轻轻环住了膝盖,她闭上眼,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雪封山拦得住祈明一时,待开春后道路无阻,他若一纸圣旨飞来,她难道还可抗旨不遵吗?她有这勇气,可现在她背后有卢氏众人,祈明更好以此来拿捏她。

    镇北军的旧部仍在,但天下安定,祈光所学的为君之道教她不能随意搅弄风云。

    但祈光绝对不是被祈明拴着的狗,溜一圈还得回去。如果暂时没有其他办法,那她只能逃,如果肃州不够远,那她就逃到更远处。

    要是祈明只当她是姐姐,将她赶到封地去就好了。祈光随即便觉这个念头可笑,若只是姐弟关系,祈明登基后第一个开刀的就是她了。

    此局难解啊,祈光越想越头疼,叫了声蔺五。

    男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祈光眼前,蔺五好似又变成了祈光的影子,默不作声,也无处不在。

    祈光叫他去林大夫那里取药丸。林大夫特制的止痛药好用极了,只是她讲明吃多了会有瘾,故而控制每次的剂量,祈光只好吃完了再问她要。

    蔺五动作很快,他携着满身寒气再出现,将药瓶递给祈光。

    “你这阵子在做什么?可见到熟悉的人?”祈光咽下一丸,静待药效发挥,也得空问候蔺五一句。

    她前一日唤蔺五时出现的是个生面孔,祈光没问那人蔺五去了何处,今日刚好问问本人。

    “久未回暗卫总部,述职耗费了些时间,请殿下责罚。”蔺五当即跪地,祈光瞟到他肩上未化的落雪。

    “你是我的暗卫,我是你的主子,你有什么好向别人述职的?”祈光敏锐极了,她立刻发问,语气淡淡,蔺五被戳破谎言后沉默了片刻。

    “属下是去领罚。”

    原来如此,祈光又问:“何罪之有,谁人罚你?”

    蔺五行了大礼,他跪伏在地,声音发闷:“属下自罚,不该置殿下于险境,不该让殿下受伤,不该……逾越。”

    他的后脖颈这样看着倒是纤细易碎,仿佛一头猛兽展露出了最脆弱的地方。

    每个部下、奴仆在祈光面前都是卑微的,可能因为这是蔺五,他的强大让他的臣服令祈光更觉愉悦。

    她生来如此,皇室的身份让她高高在上。但人心隔肚皮,祈光不是瞎子,她看得出谁人是真心愿跪倒在她脚下。

    祈光的心情因着蔺五变得好极了。

    蔺五没有动弹,他仍静静跪伏在地。

    “你受了什么罚?这刑罚的尺度该怎么掌握呢,要是伤得狠了,你岂不是不能再跟着我?”祈光有心逗弄他,声音一沉,像发怒的样子。

    果然,蔺五的身体僵住了,他有些急切地摇摇头,解释道:“暗卫的惩罚皆有专人监管,断不会因此影响到平日当差。”

    祈光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追问道:“如此说来,你那时为何不在?”

    “本宫唤你,出现的却是旁人,你啊……”

    “真是失职。”

    蔺五因这四个字失了神。那日他因心底不安多领了刑罚,一身狼狈见不得殿下,处理伤势耗费些时间,耽误了片刻功夫。

    他是错了。但他自年少时便为了成为殿下的暗卫而努力,如果他不能做殿下的暗卫,还能做什么呢?

    蔺五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头颅低低埋下,双手高高奉上这柄凶器。

    “请殿下赐死。”

    祈光挑眉,这是什么逻辑?

    她一脚踢开匕首,再用脚尖挑起蔺五的下颚。女子的脚娇嫩细腻,小小的圆甲垫在蔺五皮肤上,令他被蛊惑般抬起了头。

    “怎么快哭了。”祈光收回脚,她凑近去看蔺五的脸,居然真被她抓住了蔺五眼底的水光。

    蔺五总是平静的、无畏的面具突然出现裂缝时,竟莫名吸引祈光。

    “原来你会哭的吗?”祈光像得了件新玩具,她有了劲头,光脚踩在绒毯上,在蔺五面前半蹲下来。

    蔺五几乎紧挨着榻边跪着,没给祈光留多大余地,她便把蔺五的大腿当肉垫,小腿叠在他的大腿之上。

    手指拂过蔺五薄薄的眼皮,停在他的眼角。祈光真的触到了一滴泪,只是刚落下眼眶便被她接住了。

    她得意地举着手指在蔺五眼前晃悠,却不料蔺五突然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祈光也曾这样被祈明抱过,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恨不得将祈明踹得远远的。可面对蔺五的拥抱,她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大概因为她永远相信蔺五不会伤害自己,这个怀抱不会让她窒息,所以她不拒绝。

    “好大的胆子。”祈光贴在蔺五耳旁说话,发现他的耳朵倏尔红了。

    蔺五松开手,道:“因为殿下没有不要我。”

    “哇……”祈光发出喟叹,她与蔺五隔出点距离,再次打量这个不一样的蔺五。

    “你好像团团。”

    团团是祈光养的一只哈巴狗,十五岁时寿终正寝。狗儿最黏祈光,曾有一日见不到祈光就绝食的事迹,搞得祈光要把团团走哪儿带哪儿。

    蔺五没有反驳祈光的话,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反驳祈光。

    不知怎么,方才还空荡荡在乱飞的心思安定了许多。祈光坐回榻边,道:“日后若不是真做错了事,无需惩戒自己。”

    “喊丫头过来吧,不逗你玩了,我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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