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外衣,接过佣人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手净了面,然後领他去了二楼的茶室。说是茶室,其实就是个小型的会客室,有时会有日本人来,也会有我以前在德国时候的同学,只不过呆不到一会儿便要离开,第二日起身前往新京。
酒还未烫好,正值秋老虎的季节,屋子有些闷热,我把窗户打开通通风,然後转身道:“坐。”
他在我面前甚至没有在佣人面前拘谨,道了谢便坐在小榻上。
我看着他比我单薄得多的身板,思忖一瞬,还是打开酒柜拿了几瓶日本啤酒。
不是我抠门,不肯拿好酒款待,洋酒他不喝,太太烫的又是高粱酒,不是从小在东北酒缸子里泡大的一般人真喝不了,听他说话也没有东北口音,想必是从关内来的,我总不能第一杯就把人灌桌子底下去。
拿了杯子亲手给他满上,屋里点了熏香,还是檀香,跟啤酒的味道混在一起不伦不类的。
我先举杯:“今儿我做东,看你年纪不大,我就卖个老,愚兄先干为敬。”
日本啤酒他到没推辞,也干了个精光。
交情深,一口闷,男人之间的话题,无非是政治、工作、女人,一杯酒下肚没什麽放不开的。
他连连道:“大哥您太客气了,是我叨扰了。”
“说这些虚的没用,”我一挥手,豪情万丈,“来来来,再来!”
两杯过後太太遣佣人把烫好的酒送了进来,还有四小碟下酒菜。
刘国卿轻声叹道:“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我笑一声,没接话。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夹了两粒花生米,就了一小口高粱酒润润嗓子,闲聊着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东北的,你是哪的人?”
“我是在奉天出生,不久就和家人去了北平。”
我摇摇头:“都去了北平了,怎麽还回来?”
这话说的不明意义,但确实,我为他的想不开而惋惜。
他也夹了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细细在唇齿间磨碎了咽下去才说道:“哪都在打仗,去哪不是去?”
我一想也是,便点点头附和,一边给他倒了小半杯高粱酒,笑道:“你试试。”
他探鼻嗅了嗅,看我一眼,赞道:“真香。”
我说:“你尝尝。”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咽下去的同时五官都紧皱在了一起。
我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哈哈笑:“都告诉你了这酒烈这酒烈!你还敢这麽喝哈哈哈!”
他勉强睁开眼,半眯着,眼里水光波荡,倒看得我一愣。
他长得真的挺好看。
看他难受的样子我也於心不忍了,夹了菜给他压压酒劲。待他缓了过来,面上有些委屈,说道:“你怎麽不提醒我一声?”
“提醒了呀,我跟你说了这酒烈。”
他白楞我一眼,然後就没再碰过那杯高粱酒了。
我倒挺喜欢他这样的,放下了拘束,感觉情分一下子就近了。
“这酒啊,要先啜一点点,润润嗓子,”我一边给他布菜一边慢慢解释,“等嗓子适应了,还要等胃暖和起来,然後才能像你这麽喝。”
我给他按讲解的步骤演示了一番,最後一口喝光,冲他亮了亮杯底儿,然後又添满了酒杯,把面前的啤酒推过去,继续道:“我呀,还是喜欢这地地道道的烈酒!哈哈!”
又聊了一会儿,忽然外面响起淅沥雨声。院子里有一棵芭蕉树,雨打芭蕉落闲庭,本是风雅至极的事,如今却愁了起来。
我把窗子关上,几缕湿润的秋风扑面而来,夹带着青草味,转身看他,他也有些无措,看看窗户,又看看我。
我说道:“天公不作美,却是成全了我们把酒言欢,彻夜畅谈。你也别急了,今日便在我这宿下,待明日再走,可好?”
他沈吟一番,方点头道:“如此,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哈哈,”不知为何就有些兴奋,“我这儿好久没来且儿了,坐坐坐,我们再喝几杯。”
我不是酒鬼,非嗜酒如命不可,只是看他顺眼,乐意和他多说说话,酒就成了敲门砖。
他却连连挥手:“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便醉了,岂不贻笑大方。”
他这麽说了我也不好再坚持,着佣人收了碗筷,下了楼刚要吩咐准备出客房,就听太太笑道:“早备下了,外面雨下得忒大,想来你一准儿是不能走了。”
刘国卿道了谢,跟着佣人上了楼。
我和太太也回了卧房,洗漱过後忽然想起秋雨夜凉,便问道:“你有没有给他准备厚睡衣?”
“没有,被子都厚着呢,大老爷们儿,生不得病的。”
“那怎麽行,”我掀开被子下床,“别再说我老依家不会待客。”
太太也跟着起身:“你睡着,明儿还要去署里呢。我去。”
“不用,”我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你每天看着那几个小崽子,比我辛苦,早点儿睡吧,我去看看就行了。”
太太脸一红,嗔怪地推我一把,扭过身子背着我躺下阖上了眼睛,嘴角至始至终上翘着。
退出房间,让人找了一套新睡衣,却说新的还没赶制出来,只好拿了件没穿过几次的,亲自送了过去。
敲了门,他好像还没睡,房间里还亮着灯,开了门见我有些惊讶,我把睡衣放在他手里,说道:“夜里凉,给你拿件厚些的睡衣。别嫌弃,虽然是旧的,但没穿过几次。”
他侧身让出了门:“进来坐坐吧,还想你已经睡下就不打搅你了。今天喝得有点难受,让人煮了些醒酒汤,我又泡了点茶水,不是什麽好茶叶,但说是有助安眠。”
“有助安眠的茶叶?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我得好生瞧瞧。”
说罢率先进了屋子。
刘国卿也不避讳,当着我的面换了睡衣,可怜我看着他单薄却结实的身姿暗自咽口水,唯恐怕做出什麽失态的事,急忙别过眼,眼睛一扫看到书桌的台灯下放着一本杂志,拿过来翻一翻,竟是一本过期的德国杂志。
他换好衣服回过身来,见我翻着杂志,不好意思道:“都是些油画,觉得漂亮,就没事拿出来翻看翻看。”
我一边看一边点头:“是挺好看的。”
他倒了杯茶递过来,拉过椅子坐在我对面。我伸手接过,把茶水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不是茶叶的香味,有点像药茶,闻着很香,品了一口,比一般的茶要苦些。
我最不耐苦物,放在一旁便不再喝,指着杂志问道:“你在德国留过学?”
“嗯,”他说,“刚回来,连北平都没有回,便来了奉天。”
“我也在德国念过书,”我眯起眼睛,用怀念的口气说道,“之前是在日本的,後来被送到了德国,学德语的时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把杂志阖上,起身道:“也该回去了,早点睡,”又一指还满着的茶杯,“茶不错,谢谢了。”
他点点头,没有起身,坐在椅子里,目送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