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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罗琦兆说他对孟菊生势在必得,那我就不必担心孟老板的性命,想来日本方面早有准备,我早上才批准的出狱,不到中午他便被放出来了。

    我没有去见孟菊生,但是派人给了邹绳祖口信儿。事情顺利办妥,放下一桩心事,但更多的心事前赴後继地扑上来,只感觉心烦意乱。

    下午给邹老板递了拜帖,晚上坐车回家,但刚过了春日公园,又吩咐司机掉头去满蒙百货店,兜了个圈子後,我在百货店门口下车,说是要买东西,便打发司机先回去了,让他给家里带个话,说我晚些回去。

    进百货店乘电梯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买了包水果软糖,都是炮弹形状的,我虽然讨厌这种无孔不入的军国主义,但想着小孩子应该没那麽多想法,糖就是吃的,还能有什麽?便付了钱,塞进口袋里,惦记着回去给闺女。又看中一件玩具车,老大应该会喜欢,但是他都九岁了,再玩这些会很幼稚,那玩具车在我手上掂量了半天,最终还是没买下。

    约莫时候差不多了,从百货店出来,招了辆黄包车,没待拉车师傅回头,便吩咐道:“去火车站。”说着还掏出火车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

    师傅高喊一声:“好咧──”,像惯性一样,跑的贼快。

    两边掠过或日式、或欧式的建筑,还有各个国家的领事馆,街上西方人的面孔都带着笑意,却步履匆匆,反观之国人,几近毫无表情。

    附近有下了学的女学生,穿戴着日本校服,梳着辫子,怀里抱着书,或挎着布包,相约着逛街,因临近中秋,各商店都摆出了月饼卖,一派歌舞升平。

    这便是,我变了味的国家。

    可叹,国不国矣!

    阖上眼,心胸发闷。

    更可叹,我是满洲国的官,日本人的狗,中国人的汉奸!

    但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奉天火车站算得上奉天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我仰首望向华丽的尖顶,复又走向门口,站住,摸出烟,点上火。

    火车站人流密集,在这等人是再平常不过的,没有人会注意。

    不过十分锺,一位戴宽檐帽,穿西装的先生向我走来,帽子压得很低,鼻梁卡着一家圆框眼镜,很老的款式,拎着行李箱,怀里夹着本德文书,像一位普通的大学教书先生。我瞄了一眼,是经济类的。

    就是他了。

    我展开一本德文艺术鉴赏杂志,封面画的是德拉克洛瓦的梅杜萨之筏。

    他貌似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目光扫过我手中的杂志,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走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眼一地烟头,还有我手里夹着的烟。

    他放下行李箱,也掏出烟来,目光游离地看着四周,说道:“劳驾,借个火。”

    掏出火机给他点上,笑着闲唠嗑:“天冷啦。”

    “嗯,快中秋了。”

    他吞云吐雾,烟味呛鼻,来往的路人,有些是女人,抵着鼻子扇风,把烟味挥散。

    抽完丢到地上捻灭烟头,对我点头道:“再会。”

    我“嗯”了一声,在他走出大概五六米远之後,扬声叫住他:“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他驻足回首,略略疑惑。

    我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一个普通的黑色小皮包,跑过去递给他:“差点忘了。”

    “谢谢!”他说着和我握了握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方低声问道,“什麽东西?”

    我迅速回道:“三根金条、沦陷区、不时之需。”

    他挺直腰,拍拍我的胳臂,又道了声“谢谢”。

    与他作别,绕到火车站後头买了俩包子吃,啃两口觉着有些渴,可我从不随身带水瓶,只得恋恋不舍地看着豆浆摊。

    耳边忽然响起这些日子没碰着的那人的声音,他的声音没有很高的辨识度,但我就是能听出来,跟中邪了似的。

    他问道:“你在看什麽?”

    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刘国卿换了身衣服,条纹衬衫,改良自西服的马甲,下配黑色西裤,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耸耸肩道:“有点渴了,没带水瓶。”

    “原来是这样,有时间吗?请你喝杯咖啡。”

    我一挥手:“我不爱喝咖啡,苦了吧唧的,又要放糖又要加奶,麻烦。”

    他笑了下。

    我又道:“你住在这附近?怎麽溜达到这来了?”

    火车站附近有个悦来客栈,价钱还算公道,口碑也好,不过听他讲他要留在奉天,那是必要寻个住处,总住客栈烧银子。

    於是口中又道:“你一直住客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先住我那也行。”

    话音刚落就想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堂堂署长的家,是随便住的吗!

    他避开不答,只说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卖李连贵熏肉大饼的,晚上没吃饭,想着过来瞧瞧。”

    “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冒了人家名儿的西贝货,老早前儿就没影儿了。”笑道,“你想吃那个?赶过几天得空儿了,哥领你去四平吃正宗的去!”

    “说起来,你吃饭了没?”一边说一边瞥我那两只包子,“这点东西吃得饱麽?”

    我一大老爷们儿,俩包子当然吃不饱,当时只想垫垫肚子,回家再吃,听他这样一说,更饿了。

    他看我脸色变了又变,笑了:“得,咱俩真是走哪都能碰上,今儿我请客,你随便点。”

    我记挂他兜里那二两银子够不够付房费,他是富家少爷不假,但祸害钱不是这样个祸害法,但这话又不好明说,只拐弯抹角道:“你说你,请你吃顿饭就成天想着请回来,累不累得慌!”

    “我还真没这麽想”

    “这麽着吧,去我家吃,今天厨房做红烧肉,又炖了鱼汤,不比在外面吃实惠?”

    他踌躇着,有些不好意思,但被我硬拉着:“走吧走吧,不差你这一口。”

    叫了黄包车,这次的车是马拉车,座位宽敞,旁边扶手都是新刷的油,座是软座,很舒服,不像头一次,那次我俩的大腿贴的紧紧的,都粘一块儿了。

    他连连道:“依先生,大哥,我是真不好意思。”

    “没什麽不好意思,”我皱眉,“最烦你这唧唧歪歪的小心眼劲儿,酸的不行,把秀才那套扔了行不?我是当兵的,你书读得再多到我这也不好使。”

    他苦笑一声,不吭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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