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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中秋节上午,我早早就等在了奉天火车站出站口,刘国卿和我一起等。我跟他讲我小妹回来了,行李多,一个人拿不动,缺苦力,你过来客串下小力巴。

    他笑得特别无奈,不过还是同意了。我发现他跟我在一起就会笑得很无奈。

    奉天站今天人少了些,拉黄包车的也少了,倒显得拉马车的车夫多了起来,想来都是急着回家过节。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功夫,走了好几个了。而在站台的这些人,多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逢佳节,定是倍思亲。

    说到异客,又瞅了刘国卿一眼。他肯定也想家,但是他从来没讲过。我家情况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却连他有几个兄弟几个姐妹儿都不知道。虽说他没义务跟我讲个门儿清,但心里还是会有些不是滋味儿,就好像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刺蝟,身上几根刺儿都让人看得十分清楚了,那人却始终站在阴影里,死活不出来。这样的话,不论关系到了何种程度,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舒服的。

    但话说回来,也不怪人家。人家又没让你亮你有几根刺儿。要怪还是得怪自个儿。

    天气很冷,即使还没有下雪,但看这架势,也快了。今天太太硬是要我套上了棉马甲,一出来就不得不敬佩太太的明智。后到了刘国卿家门口等他,看他还是薄薄的几层布料,被老子当场轰回去加了件棉大衣。就是这,现在还冻得直跳脚,尤其是耳朵,冻得最狠,我看不到自己的,不过刘国卿的耳朵已经红了。

    但是对小妹的想念足可以抵挡过冰冻三尺。

    刘国卿见我翘首以盼的兴奋样,递过来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吸了一口,问道:“多久没见着了?瞅把你乐的。”

    “能不乐么?”我把烟握在手里,没抽,随手别在了耳朵上,抄起袖口,跺跺脚,妄图把寒气驱走,“整整五年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变大姑娘了。”说着又开始絮絮叨叨,“小妹从小就粘我,比依航──就是我小弟,省老了心了。她这回回来也有二十一岁了,得想着张罗婚事了”

    刘国卿直乐:“你这是当哥的还是当爸的?瞅你一天操心操的,啥都管。”

    我“啧”了一声:“爹娘没得早,那时候小妹还不记事,大姐又是刚嫁人,不能总回娘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可算把俩小崽子拉扯大了。要说是哥,还不如说是爸。”

    想到那时候,可真多亏了柳叔,要没他的帮衬,还真没把握不出纰漏。

    刘国卿笑笑,轻轻吸了吸鼻子,鼻尖都红了,一看就是冻着了,流了些鼻涕,于是从兜儿里掏出手绢递过去:“新的,给你了。”

    他有些尴尬,不过没有回绝,红着脸接过,按了按鼻子下方,没有擤。

    我别过眼,不得不承认,刘国卿真的挺好看的,擦鼻涕这样的举动都能让他做得很优雅,又不乏老爷们儿样。

    又等了能有十来分锺,又一批乘客出来了,接亲友的人们蜂拥向前,有些人高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或中文或外文的标识。

    刘国卿正要往前面挤,被我拉了回来,反而走出人群,寻了个宽敞地儿等着。

    见他不解,我笑着跟他解释:“我妹妹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出来,不急。”

    果不其然,人群渐渐散去,出站口出来一位穿着宝蓝色洋装配白色丝袜,带着蕾丝宽沿洋帽的年轻小姐,头发烫了卷,窝在脑后,乌木似的,衬得肤若凝脂,嘴唇涂得红艳艳的,手上还带着白色棉手套,小指上带着一颗硕大的粉红钻,手里提着个旅行箱子,看上去箱子不沉,提得轻轻松松的。

    刘国卿和我对视一眼。我也有些意外,从前我妹妹都是穿着旗袍加小褂,在海外待了五年,习惯全变了。

    不过我妹妹还是太漂亮了。就亮相这么会儿功夫,来往的好几个男人管不住自己眼睛,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瞟。

    老子不乐意了,这他妈是我妹妹,是随便谁都能盯着看的麽!

    刚迈开步子,她身边又多出个洋人,穿着典型的三件套式西服,拎了两个大箱子──比妹妹的箱子大多了。二人举止亲密,那洋人对妹妹说了些什么,惹得妹妹捂着嘴娇声笑了起来。

    刘国卿默默瞅我一眼,很自觉地跟在了后面。

    走到他们面前,妹妹才看到我,叫了声“哥”,扑上来在我脸上狠狠印了个口红印。

    老子彻底没话说了。我发誓看到了刘国卿肩膀在抽动!

    我看她穿得少,怕她冻着,便脱了外套给她披上。依诺先是不要,本以为妹妹长大了,懂事了,懂得心疼哥哥了,结果她说:“你这件外套和我的裙子不搭,不好看。”

    老子脸一黑,半强迫地把外套给她披上:“冻病了你就开心了!喜欢什么样儿的告诉哥,回去哥就给你买,买不着咱就做!这时候计较什么好看不好看?”

    依诺这才没推脱,把外套当成了披风戴,两只袖子系在了前襟上,然后笑嘻嘻的向旁边的洋人介绍了我,说完才挽住我手臂撒娇:“哥,我想死你了,你就别板着脸嘛!小心我回去找嫂子告状!”

    “还知道想我,小白眼狼,”戳了下她光洁的额头,“想我总也不回来?”

    依诺一撅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没再纠结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那个站在一旁,一直看着妹妹微笑的洋人道:“这位是?”

    “您好,”那人会讲些中文,不过发音不太标准,“我叫沃格特,艾伦·沃格特,的未婚夫。”

    话音未落,伸出手来。

    老子嘴角一抽,没理会这个什么沃格特的示好,目光转向依诺,她在信里可没告诉我她订婚的事情。

    小崽子长大了,一个个儿的,翅膀都硬了。

    依诺在我阴鸷的目光下渐渐低下头。

    刘国卿见事态不好,他是很长袖善舞的,急忙伸出手去与那洋人握了手,一边道:“你好,我叫刘国卿,是依舸──”五指合拢,手掌向我倾斜,“的朋友。”

    放开手又对依诺笑道:“你好。”

    依诺偷眼瞅了我一眼,抿抿嘴唇,手臂却挽住了那个该死的──自称是她未婚夫的──洋人。

    她刚回来,应该高高兴兴的,不该给她脸色看,虽然老子很生气。

    转身向车站外候着的汽车走去,刘国卿要帮着拎箱子,却被拒绝了。

    上车的时候刘国卿主动坐在了前排,我、依诺,还有那个谁,坐在了后排。

    那个谁好像看出了老子很不乐意,用英文在一边和小妹嘀嘀咕咕,以为老子听不懂!

    刘国卿不时回过头来瞅瞅,生怕我要汽车夫停车,把那洋人扔大街上。

    不过老子还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儿,但心眼儿也不大,尤其是遇到拐跑了妹妹的人──还是个洋人!

    于是,在那个鬼佬再一次说出“你哥哥好像很不高兴,他会找我打架吗?我不会打架,但是他一定打不过我,他真瘦弱,像一只生病的火鸡”的时候,老子、终于、没憋住──

    “我要是一只生病的火鸡,你就是一头便秘的母牛!”

    依诺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那洋人面色先是惊讶,然后变得很不好看,接下来又是质问妹妹为什么不告诉他我能听懂他说话。

    依诺是老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哄大的,他一外人有啥权利指责我妹妹!

    我刚要开口,却被刘国卿堵住,对依诺二人道:“马上到家了。现在很冷,你们穿得太少了,一会儿进屋烤烤火。”

    说完警告地看了我一眼,别有深意。

    我闭上嘴,沉默地扭过头去,看着窗外风景。

    不是我守旧,不同意妹妹自由地交朋友。现在个性解放、自由恋爱这些个玩意儿闹得满哪都是,就连依宁也能说出个三四五六儿来。实在是因为东北有太多的中国人和白人生的混血,被其他中国或日本的小朋友欺负,叫他们杂种、黄毛鬼。且这些白人,大多只是在中国待上一两年,回去照样结婚生子。而被留下的一对儿对儿孤儿寡母,没有收入来源,又受人歧视,生活得很不如意。

    正是这种事见过太多,才不想小妹受委屈。

    尤其是这个洋人看起来很不懂礼貌!说老子是生病的火鸡?老子哪里像火鸡了?啊?!这头该死的便秘老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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