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茶盅撂进茶碟里,声音清脆而突兀,“那些个洋牌子,要我看,就是卖个噱头罢了,小妹有这份心意便好,倒是你,”说着转向了我,“这个年过的,也不说给我传个信儿。要不是我来,我看也见不着你们了,你也不想着家里人。怎麽,当了大官儿,瞧不上我这泼出去做商人妇的水了?”
不可理喻。都是在日本人手下讨生活,谁瞧不起谁啊?
太太微微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我,想我拿主意。
我不理大姐后面的挖苦,只把茶给她斟好,边笑道:“小弟小妹都想极了您,这两天总算能吃上个团圆饭了,不知道会怎么高兴呢。”
大姐轻哼出声,却没再说得更难听。
我继续没话找话道:“姐夫最近可好?”
“他?”大姐蹙紧了眉头,神情微妙,冷哼道,“成天打仗,买卖是越做越不行了。前些个儿刚从上海那边儿回来,本想去香港,结果绕了路,回来的可晚呢!”
“咋还绕了路?”
她乜斜我一眼:“你不知道?”说着又立刻道,“也对,我们这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倒奇了,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怎的还会有不知道的事儿?
大姐看了眼周边,使了个眼色,伺候的几个人很是机灵,一溜烟儿都走没了。
见了这,她才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听说呀,南京现在变成了座鬼城!”
我一愣。
太太不懂这些,听着吓坏了,但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便问道:“什么鬼城?”
“上海沦陷了,日本人继续往周边打,前不久南京也被打下来了,然后就屠了城!整整一个城的人啊,好几十万人,全杀光了!连小孩儿、女人都杀,”说着面露厌恶惊恐,“听人说,水都被血染红了,尸体一摞子一摞子的,想想都吓人!一到晚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可不是鬼城?”
撑着眼皮听她白话,沉思片刻,问道:“你听谁说的?”
大姐慢慢直起腰,喝了茶润嗓子:“你姐夫呗。南京现在准进不准出,他就傻嘛,老想赶在年前回来,傻了吧唧进了南京城,差点没死里头!”
太太急忙道:“现在可平安回来了?”
“回来了。遇到了一个外国记者,再加上一些朋友帮忙,可算是没出什么大事。”过了会儿又加了句,“就是有些被吓着了。”
说着不停地拿眼角瞥我。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番拐弯抹角把背景说了说,意思便很明确了。
我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诶呀,那将来的生意可难做咯!”
太太不懂隐藏其中的话中话,曲起胳膊肘可劲儿搥了我一下子:“怎么说话呢?”又对大姐道,“人没事儿就好,以后可得小心着些。”
大姐应了声:“不过我们不像你家吃皇粮,不遥哪跑,就没饭吃。诶,身份一亮,一看是中国人,也没人买账,东北外的日本人照样说弄死你就弄死你,可咋整你说?”
太太不吱声了,话说到这份上,傻子才不懂大姐费劲心力来这一趟,面对和她自小便不大对盘的弟弟,撂下脸面求人为啥。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再硬着头皮也只好道:“您早说嘛,我直接叫搞民政的给姐夫做个假证件。就香港的吧,那地方归英国人管,外面的日本人再猖狂,也要顾及英国人。况且姐夫经常去香港谈生意,通关证办起来也麻烦。有了这个,直接就放行了,也用不着什么通关证了。”
其实我手上正巧握着两个香港身份,本来是有其他用途的,不过要假身份的那两人,一人现在音讯全无,一人已确认死亡,手上一直握着这两个假身份,每天都要极为警惕,也想尽快脱手,要么被日本人发现了,都吃不了兜着走。
莫名想到了很久没联系过的邹老板。如果南京沦陷了,他的商道也被割断了,想来最近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他自有自己的路子,以他和日本人交好的程度,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至于罗大公子,完全用不着担心他。有影响是一定的,但有了日本军队的保驾护航,便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这次过年,还给我送了好些箱有年头的人参鹿茸呢,八百年都吃不完。我也很恶劣的想过,会不会是生意不景气,积压在仓库里卖不掉,索性拿来送个人情了。
大姐微一点头:“那好,你看着办吧。”
事情说好了,她遂放松了许多。没过多久,依航起了,听到大姐来了,也很兴奋。
两人像天各一方多年的母子般,虽说不至于抱头痛哭,却也相差不远。大姐一个劲儿的说小弟脸色不好,身上都没几两肉,说了半天,好像我刻意亏待了他似的。
太太也听不下去了,借口去厨房做点心,临走前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却惊讶道:“手怎么这么凉?”接下去满满的都是担忧和关心,“叫你戴个手捂子,你就逞能,偏不带,冻死你!”
我反手握住她的,笑道:“还说我,你不也是?别去厨房了,累了就上楼烤烤炉子,这个点儿,依礼该醒了。”
说到老幺,太太的脸一下子冒起光来:“你也跟我去看看。依礼会叫爸爸了之后都不叫妈妈了,成天就知道找你抱!”
我刚要答应,却突地停住,半晌敷衍道:“我还有些事,等晚上的。”
太太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笑着应下了。
举目目送她上去,又旁观了大姐和小弟一会儿,待到小妹他们也回来了,听他们说了些话,然后慢慢退了出去。
一边暗地里叫来佟青竹和司机,打算去找刘国卿一趟。这小子不听话,让来不来,老子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穿戴好衣帽,想了想,还是戴上了手捂子,顺手也递给了佟青竹一个。走到外面,汽车已经哄热,在门口候着了。司机也开了后门,正等我上去。
走到跟前儿,才发现这位司机很是面生,不由问了一句。
佟青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是那司机道:“之前的司机家中老母病重,回老家了。成田次长便派我来顶替。”
我“哦”了一声,没再多话,上了车,说道:“送我们去满蒙百货店。”
我家司机有两个,一个是成田指派的,一个是自个儿找的。平日里除了公务差事,都是用我自个儿找的那个司机。
这次换下来的,就是我自个儿找的那个。
佟青竹也好像看出了些什么,坐在副驾驶上,平常漏话跟漏风似的嘴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
待车子平稳行驶了一段时间,我开口道:“师傅怎么称呼?”
“署长客气。我姓张,叫我小张便可。”
“哦。哪的人啊?听你说话没有口音的。”
“还好,”他说,“一直全国各地的走,有口音也磨没了。”
我压下帽檐,不再说话。车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