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邹老板家离刘国卿家并不远,是个小平房。这周围我偶尔也会路过,本以为像邹老板这种低调的大人物,会如同罗大公子那般隐居在幽境中,谁成想人家是臻入了化境了,讲究大隐隐于市,果真不俗。
虽吃了消炎药,但被冷风一吹,半夜还是烧了起来。脑袋里像住着成千上万只苍蝇似的嗡嗡嗡,浑身骨头酸疼,骨头缝好像撅了筋,怎么着都不利索,尤其是后腰一节节脊椎那块儿,不管咋动都像是在用钝刀子磨似的,真他妈磨人。
邹绳祖摸出阿斯匹林,掰了半片递过来,就着温水吃了。他接过空水杯放在一旁,自己坐在床沿,骂了一句:“就你自作聪明,什么人都敢往身边儿领!成天拿着把空壳子枪遥那儿晃悠,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我“啧”了一声,嫌他小题大做,可霸占了人家的床又不好耍脾气,只好敷衍道:“下回注意些就是了,这不也是意外么。”
他又骂了句什么,倒了杯温水塞过来,盯着我喝了,便催着睡觉。
可怜老子浑身上下没个舒坦地儿,伸出手拽住他:“诶诶,你先别走,咱聊聊呗。”
“和你有啥聊的?”他的眼神跟看街边的流浪狗似的,“跟你讲今年咱丝房亏损?成本涨了几成?毛利比同期下降百分之几?你听得懂吗?”
“你还别瞧不起我──”
没等我说完他又道:“你听得懂我也不跟你讲,这可是我的身家底子,都跟你说了那可就糟了。”
我无奈道:“也是听家姐说,南京变鬼城了,我是想跟你说说这事儿。”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半晌,而后道:“对啊,现在和南边做生意,利润大,风险也大。”又道,“你可知现在上海都成啥样了?那群租界区的洋人日子都不好过的紧,但人家至少还能领面包领救济。”
我皱了下眉:“那南边的政府就没什么作为?”
“都被外国人占着,政府也没办法,”他说,“现在沦陷区只认美元,美元与黄金等价──用金条也行。什么法币英镑,店家都不收。”
他顿了顿突然道:“你问的南边的政府,指的是哪个?”
假惺惺地笑了下:“现在谁都说自己是真正的政府,不承认别人的,我哪知道是哪个政府?”
气氛一下子沉浸下来。把被子窝到了脖子处,裹得严严实实。看他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棉衣棉裤,这般家常的样子,任谁也无法联想到白日里翻云覆雨的大老板。
我一直想问他一件事,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终于有了:“邹绳祖。”
“嗯?”
“你为什么要做鸦片的生意?”
他定定愣神片刻,似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而后才笑了下:“都是为了讨生活,不容易。你以为日本人凭啥跟我建立友好关系?”
这回换我愣了。
,?
世上凡事都没有好坏可言。看上去好的,或许站在另一面便成了坏的;反之坏的,背后真实的也未必不是好的。
这话有些绕,但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从前恨他入骨,是因为我弟弟染上了毒瘾,便一味地去责怪他,若我从未问过他这句话,或许今后也会记恨下去。
可是确然未曾想过这个恶人也会有不得已。
他继续道:“我的名字,绳祖,是我妈给取的,取自‘昭兹来许,绳其祖武’,希望我能继承祖先的事业。”说着自嘲地笑了,“她念过书,一辈子却只为了两个男人而活──我爸和我,仔细想想挺可悲的。现在都讲什么妇女解放,思想解放,但那时候,你知道的,她学的是三从四德,读的是列女传,只能依附于男人。”
我眼睛都不眨,听他讲家世,跟听故事似的,脑袋也不怎么疼了。
“对了,”他抬起头,眼底沉沉的,像弥了层雾气,辨不出悲喜,“我爸是日本人,叫舟水。舟水初。”
我“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难怪日本人会对你另眼相看。”
他嗤笑道:“得了吧,我爸啊,可没什么好名声。”
“怎么?”
“没怎么,”他说,“故事听完了,该睡觉了。”
我脸一沉,这不是我哄闺女睡觉时说的最多的话么,是不是还要加个额吻啊?
还有,这分明就是刚开了个头儿!哪听完了?
他把枕头放下去,又给我掖了被角,最后还真的俯身用嘴唇在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嘴角抽搐,他妈真把老子当儿子了!
关了灯,他轻轻合上门,却突然想到有些不对劲儿,急忙叫住他:“诶诶诶!你爸姓舟水,那你怎么姓邹啊?!”
依稀听到他脚步一打滑,而后传来恼怒的咆哮声:“睡觉!”
第二日一早起来,不烧了,照样生龙活虎。就是左肩膀有些不方便,穿衣服叫了邹绳祖来帮忙才穿好。
今儿照例上班,衣服是李四一大早从我家送过来的,说是邹老板昨儿晚上便吩咐好的。我道了声谢,心想这姓邹的办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搭着邹绳祖的顺风车到了警署,下车目送他离去,方才转身进去,却在转身的片刻听到刘国卿的声音:“依舸!”
顺声望去,他穿着军氅,快步走过来,站定在面前,回头瞅了眼邹绳祖的车,迟疑道:“你──邹老板送你来的?”
“哦,”应了声,说起了串好的词儿,“昨儿喝多了,得亏遇上了邹老板,要不被店家扣下洗盘子,可丢人丢大发咯。”
“平日里就叫你少喝些,你偏不听,”我们并肩而行,听他道,“昨天是我说话太冲了,你别生气。”
?
“我不生气,”我说,“反正我是得过且过混日子,没你们那么多为家为国的好思想。”
“你!”他竖起眉毛,复又软了下去,“说的什么气话。”
没再搭腔。进了办公室和他分道扬镳。玻璃窗上结了层厚厚的漂亮的霜花。
昨夜的雪下得太大,积雪封霜,不知多少无家可归的人要葬送在这片纯洁无暇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