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请求自然是要回绝的。那天可不是单纯的扫墓,还要探探邹绳祖的口风和找找那个神秘的大块头。尤其是大块头,那一大片神秘的墓葬,还有他隐晦的回答,让人不好奇都难。
佟青竹回去说了,却再没回复。刘国卿伤好后上班,也一如既往地窝在办公室里,只在午饭时和我一起,且未提清明之事。
此事作为一个小插曲暂且搁置。等到清明这天,我和邹绳祖都起了个大早,太太原先的意思也是要跟着的,但我要她看好那几个叨咕了好几次要去踏青的不省心的小崽子们。光靠佟青竹一人,我是断然不会相信他的,他本身还是个半大不小的人儿,只会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沆瀣一气,帮他们瞒骗,这事儿他又不是没干过。
太太有些不乐意,她对公公还是极尊敬的,年年忌日都会和我前去祭拜。从前是我嫌清明祭祖的人忒多,便不去,今年说去了,还是和邹老板一起,她不乐意也是正常的。
我想着回来给她买点漂亮的首饰哄哄,转念想到身边就有一只满身绫罗绸缎的肥羊,就把主意打到了邹绳祖身上。
跟邹老板拐弯抹角地说了,他有些哭笑不得:“你个混蛋玩意儿要讨媳妇儿欢心便罢了,居然拿我开涮,你好意思吗?”
前面开车的张师傅也略略动了动耳朵。
今儿是开我家车出来的。本来两个开车师傅,如今只留下了这个后被塞进来的姓张的,另一个自个儿请辞了。成田这般动作可谓明目张胆,而老子只能忍。
我们出门前,太太先乘着轿子,排场张扬地应商务部执行部长家许太太的邀约去打牌,走之前都没跟我说一个字儿。
为这点小事,她闹脾气,我一老爷们儿不能也跟着犯倔,却是让邹大老板平白看了笑话。
我厚着脸皮道:“要换了别人我还不开这口呢。”
“合着你这是给我面子?”不知是笑是恼,他反呛道,“之前给过你多少料子?先是装清高不要,后来收了又不见你穿过,你该不是穿一套扔一套吧?”
我说道:“瞅瞅你这一脸小心眼儿的样儿,爱给给,不给拉到!”
“成,几匹料子的事儿,爷还送得起,”他松口,却在下一句转折,“都给你绛紫色的,我就爱看你穿这个色儿。”
从他说过绛紫色衬我后,我也穿过几次,但没在他面前穿过,没想到他还念着这茬,遂说道:“那是给我家太太的,你挑点儿亮堂点儿的色儿,或者端庄些的,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什么的,正经点儿的,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骂了句“就你挑”,便不再说了。
到了东陵,我让张师傅先回去,晚上吃过晚饭再来接我们。
我和张师傅在后视镜里眼神对在了一起,他眼下平板无波,就像最平常最普通的大户的汽车夫那样,点头应了。
纵使心照不宣,面子的事还是要做足的。,
这次到的正是墓园的门口,张师傅把纸钱供果卸了下来,要给我们搬进去,被我不着痕迹地拦下了,自个儿动手拿了东西。
他从善如流,打声招呼上了车。看车开走,开的远了,才对邹绳祖道:“走吧。”
邹绳祖皱着眉:“这人......”
佟青竹都能看出来的,他看不出才怪。尤其这姓张的现在更是不加掩饰。
我说道:“小绊子,不必在意。”
这片墓地是依家的家族墓地。每一位长者下葬时都会在墓碑后面种上一棵松树,取“万古长青”之意。现下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还有专门守墓的,活计轻松极了,管着四个伙计,平日里督促他们定期除草除尘、打扫香炉,整理腐烂发霉的鲜花供果等,待有人要来祭祖,提前备好贡品即可。
但不知从何时起,就没人守墓了,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
阿玛的墓没按照顺序入葬,反而选了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落,墓碑也不如先祖那般繁复,简简单单地刻着姓名、表字和生卒年月,便没有了。
墓碑后面的松树已完全长成。在它还是一棵小树苗时,是我填下的第一簸土。
摆上一对儿白玉狮子,头部相对,中间放上小香炉,旁边再摆上些象征富贵的装饰物,瓜果梨桃都供在了盘子里,还有几块阿玛生前最爱吃的小糕点,也装进了碗里,又拿了两坛子高粱酒,林林总总,不消片刻,小石桌便满满当当。
邹绳祖搭了几把手,细心地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抹干净了石桌和墓碑。帕子沾上了灰土,变得灰头土脸,他也没有在意。
一边开酒盖子一边冲他笑:“看你这般熟练,真是没有想到。”
“没想到什么?”
“自然是没想到你会做这些琐事。”
他不以为然道:“这种事要是都不会,那不成傻子了?”
我一本正经回道:“对呀,所以没想到哇。”
他先怔了下,立刻反应过来,瞪着眼睛气鼓鼓地:“你说什么玩意儿呢?!”
他这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反应逗得老子哈哈大笑,灌了口给阿玛带的酒,剩下的都来回浇在了墓碑面前的土地上。
邹绳祖气哼哼的,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翘着二郎腿装大爷。
洒完一壶酒,酒壶刚撂下,蓦地从后面的松树上窜下来一只灰褐色胖乎乎的小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鼓着腮帮子的松鼠。
小松鼠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灵巧地窜到浸满酒水的地方,见我看他,也不怕人,尾巴一动,又跑到桌子上去抱着酒壶不撒手。
就怕他撞到桌子上的东西,如此看来竟是个鼠中酒鬼。小家伙虎头虎脑,似是极有灵性,脑袋探进空空的酒壶,不一会儿退了出来,很是失落,大尾巴都不翘了。
邹绳祖也看到了,与我对视一眼,说道:“到底是阴气重的地儿,松鼠都成精了。”
酒鬼松鼠又是一窜,绕到了松树后面。
小家伙太小,躲去树后面便看不到了。便对邹绳祖道:“知道成精了你还乱说话,没准这家伙记仇呢。”
他说道:“只听说过狐狸精蜘蛛精,还真没听说过松鼠精。”
正聊着,那只酒鬼松鼠又出现了,怀里抱着个跟他一般高大的松子,推到我面前,然后再次窜到了石桌上,继续刚才的姿势。
颇有些意外,他竟懂得以物易物。
手随心动,把另一壶酒也打开,看见那松鼠眼睛刷地亮晶晶,大尾巴柔韧地上下动来动去。
不觉好笑,腾出一只碗来,倒上了小半碗,推到那只松鼠面前,瞧他扒着碗沿,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我蹲下,捡起松子放到一边,对那松鼠道:“此地竟然还有个小酒友,失敬失敬!”
松鼠压根儿不抬头。
我也不恼,哈哈笑了起来,仰头咕嘟灌了两口,火辣辣的温度从胃一路烧到胸腔,几乎到了嗓子眼,仿佛一张嘴就能喷出火来。
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扬手把酒壶抛给了邹绳祖,他眉眼一弯,也大口喝了起来,简直就像两个惺惺相惜自由无拘束的江湖浪人,彼此未必闻弦音而知雅意,却只要一涉及到酒,便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看他真是越看越顺眼,直到一人从墓园门口跑了过来,方才回过神。
张着嘴巴的样子一定很蠢,但着实有效地表达了吃惊的情绪。
“你怎么跟来了?!”
刘国卿沉着脸,也不回话,反而劈手夺过邹绳祖手中酒壶,方才转过眼看向我。
握着酒壶的手背青筋蹦出,力道极大,仿佛下一秒酒壶就会被他捏碎!
他面色很难看。我张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便见他用袖子死命擦拭着瓶口,抬头看我一眼,那眼神跟尥蹶子犯倔的驴似的。
下一秒,他竟仰首灌下剩余的大半壶高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