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家门,依诚依宁均不在,据柳叔说,前者留校请教日文老师一些疑问──说起来,依诚参加县里的日语比赛拿了第一,我还没来得及表扬他。他对日语上心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但就眼前而言,还是并无坏处的。至于依宁,下了学便跑去小平家做功课去了,带了话回来说不在家用晚饭。
房子顿时显得空荡,心底泛起说不清的失落。弟妹大了,都走了;孩子大了,都不着家了,就留下我们老的,守着个房子挨日子过。
太太回房更衣,奶娘牵了依礼下楼,小家伙还没凳子腿儿高,却硬是挣开了奶娘的手,朝着柳叔的腿一扑一抱,便甩都甩不下来了。
我板起脸来,冷声道:“依礼,下来!”
柳叔反倒笑呵呵地抱起小崽子,看样子平日里是抱掼了的:“大少爷,我正想找时间和您说,眼瞅着过完年,小礼就虚岁四岁了,宁宁和诚诚都是三岁入了蒙学,小礼比着哥哥姐姐都有些晚了。”
所谓入蒙学,就是认字背书,想当年我可是为此恨了阿玛好久。当然,我孩子这代和我小时候学的东西可不同多了,我儿时是背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虽说现在一句都记不起来,但当时背不出就要打手板。而随着国姓更迭,依诚时还不大显,依宁可是自小念着日本的假名长大的,现在又带带拉拉学着俄语,老祖宗的东西倒是接触的少了。
如今又轮到了依礼,真是让人头疼。
柳叔拉着我坐下,依礼坐在他腿上,三人挨着壁炉。这壁炉是今年刚入秋时候太太瞅着稀奇好看,硬是装上的,冬天倒是有了大用处。从前生火烤炉子呛得慌,一不小心搞得满屋子都是味儿,壁炉用了砖石修葺,刷成深棕色,聚热快,直接连通烟囱,这个冬天可比往年的清新多了。
柳叔道:“宁宁现在上学,平日里教日语的先生来的也少了,何不让他来给依礼教书?”
我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您看着做主便好。不过若是宁宁有了功课上的问题,让先生还是以已经上学的为重。”
柳叔闻言瞅了我半晌,俄而重重叹道:“都说女儿是外人,大少爷您,倒是把闺女当成了眼珠子。”
我笑道:“就是女儿以后要嫁人,到时候想疼都疼不着了,这时候不多宠着疼着,啥时候疼着宠着?”
“家里人人都知道小姐得宠,但是大少爷,男孩儿心思不比女孩儿少了敏感,”柳叔敛了神色,语重心长,“您不觉着诚诚这几天,都没与您碰过面?”
这番话真把我说愣了。我本是个糙汉子,军队里出来的大老爷们除了对敌情,没啥会像个娘们儿似的上心。就说我对刘国卿,我也是明白儿地告诉他,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便是有过患得患失优柔骚动,也没有过度地深挖。一来深挖了会更难受,二来是本身事儿就操蛋的多,多想实在是浪费时间。推己及人,我觉得我家除了我之外,能顶天立地撑起家的,我引以为傲的长子也是如此粗犷。
见我满目迷怔,柳叔将依礼抱得更紧了些,开口道:“诚诚这一年也懂事了不少,我瞅着都欣慰。您也是做大哥的,当大哥不容易,弟妹闯祸了是他不对,他自己犯了错还是他不对。您尚且上面有个姐姐,他呢?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您带着依宁到处出去玩,让依诚怎么想?依礼现在还不知事,要是他也长大了,让他怎么想?”
依礼听到自己的名字,仰头看了看柳爷爷。
我想说我上头虽然有个姐姐,但是姐姐打小就看我不顺眼。我也试着讨好过她,攒零花钱给她买漂亮的手绢,还不是被她丢掉了,所以不如没有。
“大少爷,依诚毕竟是长子,这个位子依宁也好、依礼也好,都是无法取代的。您疼宠依宁,可是也分出些心思关心关心您的大儿子。上次他拿了日语比赛第一名的奖状回来,您急着去署里,到现在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别说大少爷了,就连我瞅着都心寒。”
“”
“大少爷,您想想,当初老爷是怎样待您的?”
我阿玛怎样待我的?那是好得不能再好,认得他的,都说他对我好得都不像父子了。他过世时我十五,当时我就理解了,他是把他这辈子对我的好,都压缩在了这十五年里,一口气灌给了我。
但他又十分严苛,我每日都有学不完的知识背不完的书,现在回忆起那种感觉,还是忍不住叫嚷“恨死他了”。
可我这辈和下一辈仍是不同的。大姐年长我十岁,我又年长于弟妹十岁,换言之,在我的少年时代,姐姐已然出嫁,弟妹尚在襁褓,那段时间,我可谓是阿玛唯一的孩子,他当然最看重我!
不过这些我是不会如实说给柳叔的,他是长辈,年纪大了,何必围着这点鸡毛蒜皮给他添堵,便连声应道:“我知晓了,等依诚回来,我好好和他谈一谈。”
柳叔这才勉强展颜,将依礼给我抱着,要去厨房催饭。
依礼似是天生与我相克,进到我怀里便有嚎啕之势,被我瞪了一眼,吓得憋回了眼泪。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秒裤裆一湿,一股骚味直冲鼻腔。
依礼“哇”地哭道:“爷爷!爷爷!”
老子恨不得扒下他裤子打屁股,都要进蒙学了还尿裤子!
奶娘急忙过来抱走了依礼,太太听见骚乱也下了楼来,见我低头瞅着裤裆尴尬,不禁笑出了声,笑得花枝烂颤,“哎哟哎哟”了半天才直起腰,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说道:“还杵在那干啥?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再出来时饭菜已摆上了桌子。衣服交给丫头去洗,那丫头翻着口袋,把不离身的半块玉佩翻了出来交还回来。睡衣没有口袋,我便把它放在了茶几上。
太太瞧见说了声“这玉佩可漂亮”,便不再多话。用过饭,太太去泡澡,遣佟翠珠抱了我几件晾晒好的衣物放进了衣柜。
我这才想起,从开春到深冬,将近一年了,佟家姐弟一直说要去抚顺,却一直被耽搁了下来。
佟翠珠是伺候太太的,问她话还是由太太出面较为合适。佟青竹是跟着我的,他们姐弟意见并不一致,我自是要先听听佟青竹的想法。
如此想着,便要召唤来佟青竹,眼神一瞄的功夫,便瞧见柳叔眯着不大好使的眼神,执起茶几上的玉佩来回不停地摩挲。他的神色辨不清,可那双掌纹粗粝而深刻的手,有着肉眼可见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