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瞅见我,扬起眉毛迎了上来:“诶呀,瞧瞧这是谁?许久不见,过年都未去探访,却在这儿碰见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我牙酸倒了一排,却不得不顺着他的话装模作样道:“邹先生客气,咱们还分什么里外?不知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装绅士装得道貌岸然,邹绳祖闻言寻个空隙给我个调侃的眼神。吴远立在一旁不吭声气,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精明。
“这位美丽的小姐可是泰旗洋行行长白崇山的亲妹妹白薇白小姐,”邹绳祖道,“你可别被迷花了眼,玫瑰可都带刺儿。”
白小姐大大方方地扬起下颌,冲我露齿一笑。我亦洒然而笑,主动伸出手去示好,心思则活泛起来。
认识白小姐,是在刘国卿家的《良友》封面上。洋行是个四通八达的圈子,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做到绝对中立的机构。以此作为调查的切口再合适不过。
来之前滤清方案时也曾想过从洋行下手,只是我虽化身商人,但对此种机构并不熟悉,因此只有舍弃,从其他社交圈迂回入手。可没想到运气这般好,才到上海的第二日,天上便掉下个纯金的大馅饼,将洋行行长的妹妹掉到我面前。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白小姐!久仰久仰!”我言语殷勤,“敝姓刘,名可舟,与邹先生是旧识。”
说“敝姓刘”的时候邹绳祖瞥了我一眼。
那白小姐举止得体,是个见过世面的名媛做派,然眉宇间英气勃勃,温婉洋装也掩饰不了的烈性,是个比我妹妹更进一步的性子,瞧着倒也亲切。
白小姐先是笑:“你说久仰久仰,若真的认得我,还需旁人介绍?”再转而对邹绳祖道,“还有,你什么时候改姓‘邹’了?”
心下一怔,暗叫不妙。我原以为邹老板在上海只是生意场,没必要如我与吴远般使用化名,却不料仍是给他添了麻烦。
邹绳祖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与刘先生在奉天相识,因着一些玩笑,便告诉了他我的母姓。后来虽澄清了家父的日本姓氏,但刘先生称呼惯了,便改不了了。”笑着看向我,“不过说实在的,要是从他嘴里道出一声‘舟水先生’,我还真是不习惯呢!”
面上其乐融融陪着笑,心底却多了分不舒坦的意味。
我是将他当做朋友的,他却堂而皇之地在外面以日本身份示人。虽说情有可原,毕竟日本人的身份比之国人总能免去不少的麻烦,换做是我没准也会这样,不过当自己的朋友面目全非的出现在他人面前,又恰巧被我看到,说到底,还是会介意。
或者说,是失落。
只觉得,自己与他在身份地位上更加悬殊,越走越远。我不希望与他敌对,更不希望失去他。
又聊了些话,介绍了吴远是位极好的买办,白小姐虽不主事,却也颇有兴致地表示回家会与哥哥介绍,记下了吴远的联络方式。
我们都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有神助,白小姐待人热情,经了她的推荐,吴远必然会平步青云,接触到更上层的人物,这对我们长远的计划有着极大的帮助。
吴远表现出一位小买办应有的受宠若惊,立时向店家要来纸笔,写过联系方式后双手递与白小姐。
白小姐单手接过瞧了一瞧,随口道:“原来你是左撇子,字写的不错。”收起纸条又问,“你现在为哪家公司做事?”
“并不,”吴远躬着身道,“承蒙刘先生多年照顾,在下一直是单枪匹马,多年下来,也有些个老主顾。”
“那我哥哥同意了,你就只能为我们泰旗洋行做事啦!你可愿意?若不愿意,现在就说出来,我也不为难与你,这事情便作罢。”
未等吴远回话,我插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对我们主顾来说,冲着泰旗洋行的面子,也会更加安心不是?”
吴远也连连称是。那白小姐并不客气,说道:“对的。”又对邹绳祖玩笑道,“嘎梁看上去老讨人欢喜个,是伐?”
“原来你喜欢小嘎梁?那赶明儿我也弄副眼镜来。”
白小姐佯装嗔怒,握起粉嫩的拳头捶了邹绳祖一下。
她说的上海话,看样子在场除了我以外的都能懂得。却也不是很紧要的,揣摩几番便能猜到大意就是白小姐比较中意这位“吴买办”。
中意就好,最怕的就是她不中意。
话既如此,无意再耽误二位的约会。邹绳祖携着白小姐道过别,又漫不经心道:“明日中午还有个安排,要跑到老远的霞飞路去。刘先生不常来上海,待到闲来无事之时一定要去那里逛逛,那里有一间巴尔干咖啡馆,十分受欢迎。”
言罢又一笑,方与白小姐并肩离去。
与吴远吃过面,便又回到了旅馆。茶房热情心细,向我推荐了近来新上的一些电影。电影画报上的女人风情万种,谢过好意,打了赏钱,随意拿了一份回到了房间。
一路上来回想着邹绳祖临走前那番话的意思。他本不是多话之人,虽然好管闲事,尤以在我与刘国卿的关系上多加置喙,但除此以外,皆小心持重,亦晓得多说多错的道理。再一个,他与白小姐关系亲密,倒是耐人寻味。白小姐并非花瓶,从今日短暂的对话中便足以看出来,她在她哥哥白崇山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不过,我是有些迫切地,想知晓邹白二人的确切关系。一部分是好奇,一部分希望能运用这层关系活络,为我所用,却又不伤及彼此情意。毕竟在拿捏度这方面,我总是谨小慎微的。
举目上海,阔街高楼,商铺林立,美人如玉,车水马龙。翌日早餐时与茶房闲聊,说到这句,那茶房哈哈大笑道:“还不是老阿婆都躲进弄堂里搓麻将咯。年轻小姐是喜欢去百乐门、仙乐斯的。还有大都会、新仙林也有着许多。百乐门、仙乐斯离这里并不远,有兴趣可以去跳跳舞,那里的乐队和舞伴可真不错!”
瞧他摇头晃脑地细数了大半天,还颇有些回味无穷的滋味,笑着揶揄了几句。待到晚起的客人下来用早午餐时,趁着忙碌,出了旅舍,在转角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霞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