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绳祖到得晚了,本想等他出现时损他一通,不想他的臂弯里竟挎着白小姐的纤纤玉手,那些个刁钻话在口腔里溜达了一圈,尽数咽回了肚子。
白小姐对我印象颇深刻,伶伶俐俐的游走在我和邹绳祖之间,对我道:“听舟水说,你舞跳得不错,不知我有没有荣幸感受一番呢?”
我笑道:“白小姐这番话可真是折煞在下了,刚还一直在斟酌着怎么向您开口邀舞,没想到您有一颗玲珑心思,知晓了我的心事,还祝我愿望成真,我不仅要邀您跳舞,还要邀您撇了舟水先生,只和我一人跳呢!”
这话说过微微过了分,白小姐却不在意,女人都希望自身有魅力迷倒男性,她“哎哟哎哟”笑过一阵,轻轻一拧邹绳祖的手臂——上海三月,晚上寒气重,穿得多了,只拧到了衣服,沾不到皮肉——白小姐略带了些得意,促黠道:“舟水,你说呢?我是不是应该应下刘先生的请求?”
邹绳祖半真半假道:“怎么办,一个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朋友又要抱团,要抛下我,我孤零零的,多不好受。不若你们挤一挤,给我让出个地方来,我也来凑个热闹得了!”
白小姐轻手轻脚地推了他一把,道:“不正经的,谁要和你抱?你去抱刘先生去!”
我苦笑两声,和邹绳祖对视一眼,说道:“大老爷们儿硬邦邦的,有什么好抱?嫌弃都来不及,还是女儿家好,又香又洁净。”
邹绳祖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闲话时,我们一行已进了百乐门。这百乐门从外面瞅,像个烟花地界,有五光十色的霓虹,不断闪烁着,如同裹了塑料色纸的大号烛火,颜色亮,又多,却是有规律的忽明忽暗。
门口排着一溜儿黄包车,时不时还有开车来的,单守在这一处,谁能想到,这样歌舞升平的世界,是已经沦陷的呢?
我们直接去了邹绳祖所说的“买斯干”,他和白小姐熟门熟路的,应是经常来玩。这“买斯干”在百乐门三层,是一个独立的小舞厅,装潢要比之楼下更为精致华美,看得出能在这处出现的,都有着好大来头。
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舞厅里已经有人翩翩起舞,却也不多。乐队似乎是好的,十分受白小姐喜爱。能得白小姐喜爱的,定非俗物,比如我,比如邹绳祖。
我对此并不熟悉,便先按了白小姐指的空位坐下,叫了杯白兰地,要行小费时,一摸兜,才记起身上钱只剩下了不多的钢镚。这里的场所不像中午遇见的那个中学生,十分不好打发,邹绳祖却又和白小姐刚刚进了舞池,不好贸然打断。正尴尬着,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别忙,再来一杯威士忌,”身边似乎带了舞伴,又说道,“你就不要喝酒了,天气凉,也不要喝汽水,就要橙汁吧,你喜欢吃橙子。”
我站起来,回过头去,说话的男人已经行了小费,手里端着我的白兰地,他没有看我,而是在和身边的女人说话,说的是橙汁的好处,一边说着,还一边理所当然的喝了我的酒!
心中极是不悦,理智却占了上风。这里不是我能作威作福的奉天,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儿里,都是得罪不得的大人物。
用力咽下这口气,左右他没注意到我,便也装作没注意到他。只这一转身的功夫,那女伴抬了头,瞥见了大致的轮廓。
只这模糊的一瞥,便令我怔在原地。
刘国卿甚少提及他的太太,但在我和他还没好上之前,通过寥寥的对话,仍得知了他的太太是在北平。我还看过他太太的照片,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人,且因着她是刘国卿的太太,我这不尴不尬的,却是对她发生了相当的印象。
那么,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可能,有那么两个人,是长得一模一样呢?不仅仅是长相,还有那通身的气度,也是一模一样的?
数万万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稍纵即逝。这么眨眼的功夫,西崽已端了威士忌和橙汁来。那男人手里的白兰地还有着剩余,他似乎在两只手之间推杯换盏似的,接了威士忌,递与女伴橙汁,再把白兰地放回托盘里,是不要的意思。
我终于转回身,不过肢体僵硬,四肢都不大协调,像只过度肥胖的翻肚儿王八,身上的绿壳还他妈是替刘国卿背的。
那白兰地我已不想喝了,然而那傲慢的男人不适时地注意到了我,他身量颇高,抬着方正的下巴,可谓眼高于顶,笑道:“这是我那妹妹常坐的位置,想必您就是她提过的刘先生了?”
我一抿嘴角,努力克制眼底渐袭的阴郁,勉强笑道:“正是。您可是白崇山,白行长?”
他摆摆手:“私底下不要叫这么正式嘛。”
我干巴巴又是一咧嘴:“白先生。”
白崇山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我原先的座位上,那是主位,他这一派动作又是做得行云流水,有着股刻在骨子里的霸道,反倒令人说不大出什么了。
他下巴又是一斜,说道:“冯虚,坐这里。”
原来那与刘国卿太太有着同样面庞的女人叫“冯虚”,真不知道刘国卿的太太叫什么,早知如此,当初便是刨根为底,也要问个明白了!
冯虚不大说话,只是笑,眉宇间有着十足的,女性所不具有的风采,令人心生好感。她坐下前对我道:“刘先生也坐。”
我总算得了个台阶,立刻拾阶而下,做到了白崇山的另一侧。好在一曲终了,白小姐终于停下了舞步,与邹绳祖相携,款款而来,倒是一对儿璧人模样。
白小姐一贯落落大方,此时见到哥哥,不免露出些小女儿娇态,清清脆脆叫了声:“哥!”
见状,我连忙把位置让给了白小姐。白崇山一手女伴一手妹妹,却还是强势的发号施令。如此,便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心里对他的不满倒是淡去了些。
邹绳祖在我身旁站定,贴着我耳朵,用气声道:“待会儿介绍你们认识,他这人就这样!”
阵阵热气喷向耳廓,像爬了只小蚂蚁,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耳朵尖也红了,又热又痒,便抬手抓了两下,不料抬手速度过快,不等邹绳祖反应过来,手背已扇上他的眼睛!
他倒没叫出声,只急速地倒吸口冷气,捂着眼睛向后错了一小步。
我连忙道:“你没事儿吧?”
我这边的骚乱也引起了白小姐的注意:“舟水!”
白小姐边叫着边扑上来,我欻个空子退到一边,听邹绳祖道:“没事没事,不小心罢了。”
我那一下子胜在猝不及防,力道并不重,邹绳祖很快恢复了,却因祸得福,有了这个插曲,他便能介绍起我来。
“这位刘先生是我在奉天的好友,也做一些生意,这次来上海,还是我向他提的,叫他多出来走走看看,比总在一个地儿困着,做个井底之蛙!”
尽是假话!他哪里建议我出来了?
虽这样想,却还是在心里笑了起来。
白崇山道:“刘先生,您是做哪一方面的生意啊?”
“哪里谈得上生意,不过就是买卖些房产,做做小生意罢了。”
“这可有意思了!现在的上海,人人想出去,却又出不去,哪里还有人会进来?”
既知晓他傲慢,我便在面上伏低做小,拐弯抹角嘲笑他孤陋寡闻:“白先生在上海呆得久,对上海了如指掌;而我却在奉天呆得久,对奉天是了如指掌。如今满洲国,有好些个日本商会人士期待能与外界做些生意,到了一处儿,总也得有个落脚的地儿不是?有时候会在这边呆久了,总住在旅馆也不是回事儿。不瞒您说,我这里就有两位先生,托我仔细寻找个好地段呢!”
白崇山耐心听完,右手无名指在扶手上敲了几下。我心下忐忑,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打动他,让他愿意帮我牵线搭桥,白崇山也不透个话,不再说此事,搂着冯虚翩翩然在舞池舞了两曲。我也履行承诺,邀请了白小姐。
我们并没有玩到夜里,白崇山领着妹妹和女伴,踏进门口的汽车离去了。
离去前发生了件令我哭笑不得的事儿。
白崇山似乎在两曲舞步中得出了决定,招我单独过去,说道:“这事儿要我帮着留意,并不难,不过刘先生,我也是混过相公堂子的,您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多余的话我不说,只说舟水先生是我小妹看中的人,他年纪这样大,又是个富贵人,却不娶妻,我本以为是身体方面有什么不好说的疾病,如今看来,倒不是身体上的病了。”
我脸色乍青乍白,想笑又笑不出来,想怒又怒不起来,面色花花绿绿,倒是和百乐门大门口的霓虹相映成辉。
“白先生,您真是说笑了,”我说道,“我这样背井离乡,天南海北的跑,不就是挂记着多赚些钱,回去养着家里的婆娘孩子吗?”
白崇山总算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按了下我的肩头。
白小姐坐在老远的车里,摇下窗户唤他:“哥,你怎么还不来?”
白崇山也不理,对我道:“你的事我记下了,过些日子给你消息。”
我连连道谢,他也受得安之若素,并不理会,做足了派头。
待这几尊大佛走了,邹绳祖施施然来到我身边,在春夜凉风中呵出一口气:“每次和白家人打交道,都跟打了一架似的。”说着摸摸肚子,“我饿了,咱们去吃宵夜吧。”
我扭过头,眼神诡异地盯着他。
他被我看得发毛:“看什么?”
霓虹寥落间,我幽幽地问他:“你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