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山动作果然快,不过一周,便带来了消息,说是有位姓何的大少爷,因不善经营,又累了赌债,正有几处房产急着脱手,价格很是好商量。
我让吴远去看那几处房子,自己则呆在旅馆里休了一日。这一周来,老子就没个闲工夫,每日一睁眼睛,揩净了眦垢,便颠颠儿地往白公馆去。白小姐笃定我要上他们白府的船,因此使唤起我来也游刃有余。近日气候不大好,阴雨连绵,冷得很,她不想出去了,便在家支起了麻将桌,叫人来打牌。
牌桌上的女人是轮流转,不是这家太太,便是那家小姐。冯虚也打,但她打得坏,时常输钱,偶尔白崇山下班早,便替过她,勉强能捞回个本钱。
牌桌上每隔一两日,便会来一个叫“关露”的女作家,有文化,又是个新女性,新青年,很得白小姐喜欢。这人与冯虚也是熟的,想来是被白家奉为上宾,便多关注了她些。
邹绳祖却再没出现过,冯虚问过白小姐一嘴子,白小姐道:“谁晓得他做什么去咯,他有得忙哩!”
我又做起了缩头乌龟,巴不得邹绳祖越忙越好。
这天不过四点,天便阴沉沉的,乌云压顶,没个天光。白公馆家佣人端上了几碗小馄饨,又问了晚上要几点开饭,关露打出一张牌,抬头看了眼座钟,“诶呀”一声,说道:“这才四点,天就黑了,雨又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还约了人见面呢。”
白小姐面露不悦:“你不早说,约了几点?”
“四点半,眼看就到了!”
白小姐道:“算了算了,你坐车去,叫老邢送你。”
关露应了一声,打完这一圈便走了。
白小姐气急败坏道:“这个傻子,外面在下雨哪!叫人给她送把伞去!”
冯虚手边便有一把,急着拿过,起身道:“不忙找了,我这把给她送去。”
我看外面雨势颇大,不好让女士露面,便揽下活计道:“我去吧。”
冯虚推拖不得,只好把伞交给我。冒着雨跑去外面,关露正要上车,正打着一本杂志挡雨。我把雨伞递过去,她便把杂志移到我的头顶,说道:“刘先生快进去吧!”
和着雨声,她的音量也大了。我朝她摆摆手,三两步跑回台阶上,上面有了天花板挡雨,才好受些。目送她走了,回到公馆里,佣人拿了热毛巾为我捂手,此刻才看到手里的杂志,嘿哟!正是《良友》!
封面上的女人风情万种,可不是白小姐!
拢共算来,就我看到的,白小姐至少已上过三次《良友》了,其中两次还是封面,她可真受民众宠爱!
缓过了在门外沾染的阴寒温度,里屋的牌桌也因着三缺一而无法成行,白小姐催着下人跟其他太太小姐家拨电话,我把《良友》撂在白小姐面前,笑道:“你可是个大明星啦!”
白小姐习以为常,兴致缺缺,只觉得大明星还不如打麻将来得爽快。
冯虚探头端详了几眼,一拽白小姐腕子,说道:“这张好看,比之前的都好看!”
白小姐道:“你喜欢啊?明日我去叫他们来,给你拍照,让你也上一次杂志。”
冯虚笑道:“我哪能行?你上杂志,靠得是天生丽质;关小姐上杂志,靠得是顶好用的脑瓜子和笔杆子,我什么都没有,就不要丢人现眼啦。”
冯虚说得太谦虚,她要是不好看,白崇山哪里会看上她?她和白小姐的张扬、关小姐的文雅、一般女性的温婉还不同,她很硬朗。
真不知道白崇山知不知道她是嫁了人的。
这话不好多嘴,便不吭气,听女人来聊女人,颇有意思。到了饭点,仍没有人愿意来,外面大雨天的,谁都不愿出门。
白小姐道:“要是我哥回来就好了,正好能顶上,”又对冯虚道,“这次不要他替你,看你究竟能输多少!”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门房开了大门,口中喊道:“老爷回来了!”
白小姐面上一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说完便跑下楼去。
冯虚迟了一步,跟在后面。这是这些天来,我们头一次单独相处。
楼梯陡峭,阶面窄小,一个不留神儿,冯虚仰面往后跌倒,我忙搀了她一把,免了她的狼狈。
冯虚道:“谢谢。”
“没事儿。”我说。
冯虚理了理鬓发,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得极稳当。我在她身后跟着下来,却见回来的,不只有白崇山,还有邹绳祖。
脑仁疼了起来,邹绳祖见了我,笑着打了招呼。白崇山将那位何少爷的事儿与我说了,便宣布开饭。
席间,白小姐向白崇山抱怨:“天气真是坏死了,都没人来打牌,听关小姐说,苏州的天儿倒是好得不得了,听说观前街又新开了一家戏园子,唱评弹的是个年纪可小的姑娘哦,唱得可好!”
白崇山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说道:“想去你就去嘛,带上几个丫头伺候。”
“那我一个人去啊?”
“你朋友还少?”
“我要冯小姐一起去哦。”
白崇山不耐道:“去吧去吧。”
冯虚眼瞧着被打发走了,并不吭气儿,细嚼慢咽下一口饭,眼睛不理白崇山,只说道:“不行啊,我要去北平,这一次我在上海呆太久了,我妈催我回去呢。”
白崇山把碗一放,离席去了楼上。
晚饭后,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邹绳祖也跟着告辞,对白小姐道:“明日刘先生可来不了了,你哥哥给他找了卖家,要去看看。”
白小姐道:“好,我便放他一天假。你什么时候得空,来我这里打牌啊。”
邹绳祖道:“好,不过我马上也要走了,这场牌,先欠着,下次补上。”
“你们一个个儿的都要走,我看这评弹呀,只能我一人儿听了!”
邹绳祖但笑不语,和我一道儿离了白家。
出了白公馆,我急着问他:“你要走?什么时候?”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愚园路的地址。白公馆在忆定盘路上,离愚园路十分接近,走着便能到了,他却像急着离开,叫起了黄包车。
我也跟着上了车,与他同行。
邹绳祖道:“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两张,你同我一块儿回去。”
“我这边事儿还没了,不能回去!”
邹绳祖看着前方的道路,说道:“刘国卿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