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春,我还会再去一趟上海。”
这大半年来我也没闲着,深思熟虑过后,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出击,不能只一味呆在奉天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守着等着,上海局势混乱,刘国卿的太太冯虚又和白崇山走得那样近,还有近期日方在东北频繁的军事调动——跟上海的76号不无关系。
满洲国是日方整个战争线的后勤,除开东北内部的势力分布,上海也是他们马上就要吞入肚腹的一块大肥肉。
上海,这座华美的衣裳下爬满了虱子的城,并不鲜美。日本高层也不是上下一心,铁板一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明线战场胶着,暗线后方就要出大力了。
刘国卿心不在焉,他看了眼地板上白花花的几滩液体,面色颇为尴尬,忧心忡忡道:“刚才不会被谁看到了吧?”
我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别过眼,转向紧锁的房门:“这个家只要还姓依,就还是老子做主,就算被看见了,给她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出去。”
“你看见是谁了?”
“没有。”
但我知道是谁。
唯一一个敢不经我同意就能随意进出书房的,还能有谁?
刘国卿总算回过神来,蹙眉道:“你说你还要去上海?你哪有时间去,你已经没有假期了吧。”
“我一直在休养,不给横沟和成田捣乱,他们会更开心。”
“你当他们是傻子吗?一个不小心,你还想不想活了?”
我回道:“要是想活,老子早就他妈带着老婆孩子逃命去了,你以为老子稀罕一个什么破署长的名头?”
“我当然知道你不在意虚名,我只是担心——”
老子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脸颊,眯起眼来看了又看:“你把你自己的命看好了,就是给我最大的保护。”我说,手插进他长长的头发,“头发又长了,这次不要剪了,我也不给你剪,你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无价的艺术品一根头发,一块指甲刘国卿,我不能没有你,你记住了吗?”
他从喉咙里发出声音,说不出是什么反应。
“刘国卿,你可千万别死。”
把来自三年前的信件递给他,一边这样说。他从头至尾草草看过,同我一样,在最后的时间落款上多停留了一些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这里没有希特勒,也没有墨索里尼,我们会很安全。”
“个屁,”我说,“法西斯主义大行其道,日本身为盟国,能好到哪去?”
“慎言!”他还如往日般机警,“你怎么口无遮拦!”
“这里很安全,可以畅所欲言,成田的爪子还没能伸到老子嘴里。”
他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中央印出了淡淡的皱痕:“你怀疑日本也有类似的集中营存在?”
“确切的说,是日本占领的中国地区会有集中营的存在。”
“你怀疑是在上海?”
“大约一年前,我从上海回来之后,就听说那边成立了新政府,搞得人心惶惶,又出了个什么76号——你知道,上海犹太人多,这样怀疑也算有理有据。”
刘国卿道:“你何必冒这个险,我们又不是犹太人。你竟想一出是一出,到最后就熊瞎子劈苞米——劈一个丢一个。”
“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懂?犹太人一旦消失殆尽,下一个轮到谁不用老子说吧?况且爱管闲事的可是你。”
他略一思索,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想都没想便断然拒绝,“警署里不能同时少了我俩,你不能去!”
他低下头去,轻轻将信纸放在书桌上,抚平,又拿了支钢笔压在它上头。
他轻声道:“依舸,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我把额头顶上他的,享受着呼吸相缠的温暖,同样轻声道:“你就安安分分做你的傻子就行了。”
“可我也是个男人,你不能永远把我摆在‘被保护’的位置上,”他远离了我,“我和你地位均等,身份相当,我也可以保护你。”
“我知道,”笑得眯上了眼,“对意大利公使遇刺事件的处理你做得很好,没有你,我哪能安稳休养到今天?”
“如果如果战争结束,国共双方能够组织和谈,达成共识,我们就就做邻居,这样每天,我都可以看见你了。”
我笑道:“好,做邻居好,到时候把你太太接过来,再生一丫一小,就更好了。”
对他没孩子的事儿,老子比他都耿耿于怀。好歹得有个继承香火的,哪怕是个丫头呢,他恁么喜欢丫头,等老了,也会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在身边儿不是?
虽然我更希望,这孩子能是我俩的,以前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个零部件有这功能,知道了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期盼能用上它的一天,也是够不要脸的,但克制不住,这可咋整?
他又絮絮叨叨:“虽说国共在抗日之前也打了十年,但毕竟是自家兄弟,现在合作的不也挺好吗?可以效仿美国两党制,轮流执政,这还有什么可抢的,是吧?”
我斜睨着他:“一个信奉共产主义的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不怕被开除党籍?”
“那你的三民主义又是如何告诉你的?”
我瞅了他良久,笑了起来:“和你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
美国的两党制,建立在共有的资产阶级上;中国的两党,根本不是同一个阶级,谈什么一样?
但在一切未到来之前,我希望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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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了开春去上海,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艾伦去世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简而言之,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士兵,驻守的城市却爆发了瘟疫,协助救助病人时,不幸感染,发病三天后便没了,消息传回家时,一个大活人,什么都没剩下,都烧光了。
小妹怀着身孕,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精神变得不大好。艾伦父母没法子,只好写信求助于我们。对小妹我是心疼不已,立时决定让她回国。太太坚决反对,生怕一个孕妇,又丈夫新丧,唯恐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商量到最后,只好劳烦艾伦的父母送小妹回来。两位老人抵达时十分憔悴,全然看不出是混迹上流社会的珠宝商。二人忍着巨大的悲痛,将小妹安全送到,在我家住了一宿,第二日便告辞回国。
我希望他们能多住些时日,老两口回去,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里面还曾经充斥着儿子的欢声笑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悲我也体验过。
小腹的那道伤疤,是永远也无法愈合了。
小妹已经显怀,一路上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直到见了我,方怔怔落了泪。
我瞧得心都碎了,又看她显得沉重,忙安顿她歇下。小妹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只得在床边陪了她一夜。
第二日,到了早饭时间,小妹仍未醒。外面传来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一道小缝,依宁从夹缝里钻出来,见了我也没有笑脸,反之面色绷得紧紧的,不自然地扔下一句:“妈妈叫你吃饭。”
说完扭身就走,和那天打碎花瓶的猫儿如出一辙。
小妹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我叫住依宁:“依宁,你过来。”
她背对着我僵了僵小身子,跟后面有狼撵似的,一溜烟儿跑没了踪影。
眼睛暗了暗,这般情况,绝不是老子乐意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