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宁抽抽噎噎扭身跑走了,摇摇晃晃又是个内八,进门的时候差点没被自己绊了个跟头。老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却也知道,她就算摔了,也不会再来找我抱。
所谓当局者迷,待后来尘埃落定,几十年过去了,才可以说是抛开一切影响,出了迷局。这时候再单拎出来依宁这个反应来说,当时的我头脑太简单:口口声声说闺女长大了,却也从未将她当做一个真正的大人来看待,还觉得她是个孩子,糊弄糊弄,再用其他事分散下注意力,也就是了,还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以为自个儿多聪明绝顶。
实际上蠢得连猪都懒得哼哼。
如果当时,我能和依宁做一次大人间的谈话,或许情况会好很多。
只可惜一道分水岭天工开凿,大浪东流,无法回头。自此,记忆里,有关依宁的,满是遗憾。
在小妹养身体的日子里,也许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寄托,不仅救赎了小妹,连同我,也有了新的盼望。
小妹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她身体底子好,只是艾伦的去世给了她重大的精神打击,便病怏怏的成了林黛玉。回归娘家后,才渐渐好转。
一个月后,小妹的肚子又大了两圈。
太太有经验,瞅着不是回事儿,便请了大夫来看。是个仙风道骨的男大夫,套着面粉口袋似的破旧长袍,留着几缕飘逸的美须,却不翩翩,反像个硬硬茬茬的稻草堆,纠结打绺。
我偷偷摸摸问太太:“你搁哪淘楞来个老道?”
“什么老道?人家是正正经经的大夫,可别瞎说!”
“哪有大夫长了张道士脸?”
太太噗嗤一笑,伸手一拧我的面颊,说道:“那哪有堂堂署长,长了张侧帽风流独孤郎的脸?”
对这恭维是倍感受用,身心舒畅,笑道:“赶明儿出去,我也侧着帽子带一带,看看有没有独孤信的风骨,能令满街人效仿。”
说话的功夫,老道已诊断完毕,躬身道:“老爷大喜,这位夫人怀的是双胎。”
我和太太甚是惊喜,连连确认了之后,赏了喜钱。
小妹却无甚喜色,待太太送大夫出门,说道:“真是造孽,一个孩子生下来没了爹,如今又成了两个,这不是糟践人吗!”
“别瞎胡说八道,”我摸着她高耸的肚腹,有些喜上眉梢,“两个多好,最好是一男一女,更好!”
“哥”小妹忽然唤了一声,“等孩子生下来,我会带他们走。”
微一顿,心里钝钝的疼,面上却笑道:“怎么,呆在哥身边儿不好吗?”
小妹轻声道:“你能养我十年、二十年可你能养我一辈子吗?”
“能。”
“你说能,我也不能真让你养一辈子,”小妹道,“我和艾伦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他去不了了,我就代他去。我会画画,可以做教师,总不会饿着自己。”
我知道小妹和艾伦感情好,却万分没料到,他们好到,可以将自己漫长的后半生,托付给短暂的回忆。
我说她:“话别说满,你才二十来岁,没准哪天又遇上个你喜欢的。”
“我不固执,但在那人出现之前,艾伦永远是第一位。”
那我呢?
我想这样问,但没有问出口。她要走,是再好不过,否则当初也不会由着她跟艾伦走了。我希望她离开是非之地,做一个快快乐乐、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我只是只是挂念她。
“现在想这些太早,你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孩子刚出生有多少事儿要忙活,怎么着怎么着也得等他们长到懂事儿了再说。”
“等他们到六岁吧,”小妹摸着肚皮,目光落在上面,仿佛透过皮肉看向了内里,“等到了六岁,就要进学校了,我带他们去他们父亲的学校念书。”
似乎“六岁”成了新的寄托,小妹第二日便能下床,还来到了餐厅和我们共进晚餐。
依礼最小,还不大明事理,围着小妹的肚子转圈儿,很是好奇,连连问道:“小姑,我要做哥哥了吗?”
小妹吃力地弯下腰,刮了下他的小鼻尖,笑道:“是呀,你要做哥哥了。”
依礼还要说什么,我怕他口无遮拦,又粗手粗脚,碰到小妹,遂板起脸冷声道:“依礼,给你嘴就是让你说话的?坐下老实儿吃饭!”
依礼怕我,耸眉耷眼,不情不愿坐在了太太身边,一双筷子七撅八拐,使不明白,还要太太帮衬着。
妹妹坐在了下首,小辈都坐在她前头,于礼并不合宜,不过家人均已落座,念在她大着肚子,身体不适,也就不大讲规矩了。
依宁受宠,她的座位一直是在我的左手边,在她大哥依诚的前头。依诚早习惯了,便无所谓,偶尔还会给妹妹擦嘴擦手,照顾得极周到。
依宁爱吃虾,又爱吃甜食,今儿桌上她爱吃的两样全有,分别是宫爆虾球和奶油蛋糕。我给她夹了一筷子虾球,被她飞快地撇到桌子上,又拿眼角飞快地瞅了我一眼,抱起碗啪嗒嗒几步跑去了小妹身边。?
太太一瞪眼:“吃个饭也不消停,还要跑哪去?”
依宁道:“我和小姑坐一块儿。”给小姑夹了一筷子虾球,“小姑,你吃这个。”
说完示威似的扬起下巴,冲我狠狠翻了个白眼。
总不能和自个儿闺女计较,便装作没看见,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小妹身体见好之后,我不再坐以待毙。本想先去上海,可又怕赶不上小妹生产,此事便一拖再拖。倒是刘国卿有一次说:“马上就是依宁生日,小丫头想怎么过?”
没告诉他依宁对我和他之事的排斥,只含糊道:“小丫头长大了,要和同学一起过。”
“哦,对,丫头长大了,不是小孩儿了,”刘国卿通情达理,笑眯眯道,“该给她置备些女儿家的物件儿了,给她买条钻石项链如何?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款式,咱这丫头啊,可不好伺候”
“我俩倒是想一块儿去了,”我勉强笑了下,“也不能一气儿给她太多。”
“那也不能敷衍过去。”他这样说。
及至依宁生日那天,刘国卿将礼物交给我,礼物有三样,一只手提包,手提包里还有一本俄文小说,小说上还夹着一只精致的鸟嘴书签,要我转交。
我不懂俄文,不知是什么小说。依宁又不理我,只好交代给了太太。
太太也说:“宁宁最近跟你不大对付,我说了她几句,她还哭上了。”
我说道:“那便不要说了。”
太太就真的不再说了。
我发现太太深谙难得糊涂的道理,让人钦佩又艳羡。我若能做到她的十之有一,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小妹的预产期在七月,怀的又是双胎,自是吃力些。我把她送去洋人的医院检查了一番,都说双胎恐是要早产,要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在此之前,我悄没声地去了趟东陵,未打算惊动彭答瑞,便没有带上玉佩,只身前往,意图找到罗琦兆所说的那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