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下人呜呜糟糟将产房围了个水泄不通,生怕这种紧张时刻触了老子的霉头。可一个个儿的笨手笨脚,小妹又面容痛苦,叫声凄惨,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去碰她,男人要避讳,老妈子小丫头又没力气,搬动不起小妹,一怒一气之下,挥开下人,自个儿撸袖子亲上阵。
柳叔吓了一跳:“大、大少爷,要下人们来吧!”
“少他妈废话,开车门去!”
小妹在我怀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像一股股溪流,流进我的颈窝,湿哒哒的,发着痒。
抱着她一面往车里走,一面低声安慰她:“别怕,哥在这儿,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疼你就咬我。”
小妹哭道:“哥疼”
“不疼,哥抱着你就不疼了。”
车里只坐得下五人,可小妹只能平躺,便只有我和太太陪着上了车,柳叔道:“我带几个下人随后就到,大少爷,您您也注意着点儿,别累着!”
哪有闲工夫听他叨逼叨,催着师傅开到医院,一路上汽车开得是乘风破浪,腾云驾雾,因早先联络过,才到了医院门口,便有护士将小妹抬到推车上,只是小妹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不放,手臂都麻了。
我问护士道:“我能不能进去?”
护士道:“您是她的丈夫吗?”
“我是她哥,亲哥。”
“还请您在外稍等,这位太太情况危急,还请您谅解!”
话音未落,便上来几个粗壮汉子硬生生掰开小妹僵硬如鹰爪的手,她冲我叫着“哥、哥”,枯瘦的手指掏心一样向我掏来,手腕早被她捏得青紫,这下又添上了四道红痕。
心疼得像被巨石碾过,小妹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等苦楚,可我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说道:“哥就在这儿等你,哪也不走,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你别怕,别怕,哥就在这儿!”
小妹哭叫着被送进了产房,太太亦是忧心忡忡,立在我身旁,轻声道:“事出突然,合计着不换地方,还能少受些罪,结果还是送医院了。”
“不怪你,”我说,“她肚子里是两个,本就凶险,你也是好意。”
我们两个坐不住,便站着,柳叔带着下人赶到,见我们不坐,他们便也不坐,跳棋似的摆满了走廊。
窗子的阴影由东向西,过了一夜,太阳出来,影子又由西向东了。
柳叔凑过来,悄声道:“大少爷,您坐下歇会儿,我让人给您和太太买些早点。”
一宿没沾过水,一开口,嗓子沙哑:“给太太就行了,我吃不下。”
“那怎么行,您身子在这儿摆着呢,好歹也顾及顾及您肚子里那个。”
我是真没胃口,却禁不住劝,只好道:“给我来碗豆浆,别的甭买。”
等豆浆回来,刚端在手里,产房里传出响亮的啼哭声。手一抖,豆浆洒出大半,也没心思喝了,碗随手推给了身边昏昏欲睡的小丫鬟,吓得她一激灵。
又过了会儿,产房门开了,我和太太赶忙迎上去,却见护士只抱了一个包好的孩子出来。
我瞅了眼襁褓里皱皱巴巴的小脸蛋,问道“还有一个呢?”
护士道:“是两个女孩儿,这是姐姐,妹妹憋得时间长了,还在里面抢救。”
太太脸色一白:“抢、抢救?”
话音刚落,产房门又开,小妹被推了出来,大汗淋漓,嘴唇没了血色,虚脱一般,已然昏睡。大夫最后走出来,摘下口罩道:“很抱歉,只救活了一个。”
太太一个踉跄,被丫头堪堪扶住,险些跌倒在地。
我又看了眼仅存的孩子,高奔儿楼,抠喽眼,正是西方人的模样,头发倒是黑的,她正睡着,不知道眼睛是什么颜色。
我又道:“我妹妹怎么样了?”
“大人没大碍,就是透支得厉害,要静养。”
沉默半晌,我宣布道:“但凡问起来,就说之前诊错了,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孩子,”目光挨个儿扫过医护和下人,“要是让我听到半点风声,该怎么办,你们自个儿清楚!”
太太欲言又止,末了抹了眼泪儿,强颜欢笑道:“你放心,有我看着呢。”
夭折的孩子在小妹醒来前便着手让医院统一火化了,没人去参加这小小的葬礼,也没人为她送行。
小妹醒来后闹过,但我指令在先,医院和家里人众口一词,哭了几次之后,便安稳了下来,日夜痴痴看着新生的小闺女,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小丫头——我外甥女,很会长,眼睛头发都是黑的,瞳仁尤其大,乌溜溜的,像八月里成熟饱满的葡萄,使得她洋不洋土不土的长相看上去顺眼了不少,整天不是吃就是睡,小野猪似的,分量却不见长。
小妹在医院坐的月子,小孩儿快满月的时候,她说道:“大哥,你给她取个名儿吧。”
我说道:“我可不会起洋名儿。”
“哪有什么洋名儿?”小妹黯然道,“我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孩子没了爸,她不跟着我跟着谁?”
“你别瞎合计,”我说,“孩子的名儿我早想了好几个了,就等着你来挑。”
说罢拿过纸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了。
孩子是个女孩,便随了她表姐依宁的“宁”字,也是宝字盖。属龙,辰龙,又是早晨生的,便取了“宸”字。
另外还有“守”字和“宗”字。我希望她守护母亲,更不要忘了自个儿还有个美国祖宗。
小妹逐字看过,我在旁搭腔道:“最终还是得你做决定,看哪个念着顺口。”
小妹怔怔盯了“守”字一会儿,又盯了“宗”字一会儿,却说道:“就这个吧。”
边说着,边指了“宸”。
我说道:“好,这个念起来好听。”
小丫头正醒了,我探头去看她、抱她、叫她:“宸宸,小宸宸”
臭丫头回敬了老子一泡尿。
孩子满月这天,小妹也回了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没有特意广而告之,警署相熟的同志也是登门道喜、络绎不绝。
刘国卿和邹绳祖自然也在此列,罗琦兆也来了,他似乎过得不大好,整个儿人憔悴了不少。
小妹提不起精神应对,这些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招呼他们放下礼物,接着就都被我挡了回去,只是刘国卿和邹绳祖是不能拒之门外的。
一方面得和他们提前打招呼——我马上要动身去上海,家里的大事小情还需邹绳祖多加照顾,而刘国卿就是想见他而已。
老子真的真的特想把孩子的事儿告诉他,但是这次去上海不是跟上回似的观望,上回也就是个小打小闹,而这次是要正式打入敌人内部,凶险非常。
?
我怕事先告知他了,万一——万一再出了岔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承受不起,到那时,无论他信与不信,我都他妈没脸见他了!
邹绳祖很是痛快,叫人取了愚园路那栋公馆的钥匙回来,又抄了几个电话号码,是一些和他交情颇深,又身居高位,能在日本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商人朋友。
末了,他叹气道:“你就是太较真儿,没事儿找事儿!我劝不动你,只好陪你疯。”
我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等回来了请你下馆子,甭给老弟省钱!”
刘国卿的态度却暧昧了。
他说道:“听说你结识了白行长?那人怎么样,可靠吗?”
我说道:“那人不咋样,不可靠。但不可靠又能咋整,我要做的事,从他这里着手最容易。”
他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想起冯虚。我没见冯虚蹙过眉,但他们两口子挺像的,不是说神态、相貌,而是感觉,都是清清淡淡的,带着天然的疏离。
我亲了他一口,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别见依宁了。”
“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她长大了,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咱俩一对儿亡命徒,就不要把她也牵扯进来了。”
依宁是冬季的阳光,是沙漠的绿洲,而如今,她要收回阳光和清泉,我除了干瞪眼,别无他计。
刘国卿不知前因后果,这让他的话难得带上了几分天真:“我真心把她当女儿疼,不过你的意思也对,毕竟是大姑娘了,我又不是亲爹,太近乎也不大好。那等你回来,我们,再带上三个孩子,出去玩去。”
我哈哈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你想吃李连贵熏肉大饼?被人忽悠找那个西贝货,还好遇着了老子,我那时候夸下海口,说有时间带你去四平吃正宗的去,一晃多少年了,一直没吃到。”
“还有这事儿?”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只是米面眼见着涨价,不知道他家还在不在。”
他一抿嘴唇,嘴角轻扬,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花:“这个我不记得,我倒是记得你做的苏子叶饽饽。”
“胡乱做的,亏你也喜欢,”我笑起来,“那等我回来,等回来老子再给你做一次,看看这两年有没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