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维宵小行径,却不得好处,得亏这院子不是在二十年前,否则曹维才从外面一爬墙,就要被成群的家丁拖下去围起来揍。
我带他进屋挑刺儿,他不知疼似的,笑道:“今儿下午我看着你进了这宅子,本以为晚上你能出来,我就在对面街的咖啡馆等你。离这儿不远就是家舞厅,我在那儿有朋友,想你出来了,可以带你去玩,谁知你一直不出来,我也不想大张旗鼓惊动府里的人,就想着先进来再说,没想到这一跳,正跳到你面前了!你说我俩这缘分!”
他一兴奋,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打扰了给他挑刺儿的视线,我也没好气儿,拽着他的手冷声道:“别动!”凑到台灯地下,捏着绣花针。
老子啥时候碰过针线?
曹维胳膊上扎得密密麻麻的小红点,玫瑰刺儿硬,折进皮肤里的没几根儿,翻来覆去挑完之后,我摆出兄长的架势,正要教训这个毛毛躁躁的年轻人,他却从裤兜里一掏,送出支玫瑰花来:“这花开得好,你看看,多好看!”
我瞅他一眼,没了脾气,接过来随手插进杯子里:“我是不是该谢谢老天爷,墙角长出的不是白菊?”
“白菊又没到开花的时候,不如玫瑰好看。”
“别嘻嘻哈哈,严肃点儿,”我说,“你大半夜翻人家墙干啥?”
“刚不是说了,找你出去玩。”
“我没空,去不了,我这就送你出府,赶明儿晚上的,请你吃义顺和。”
“用不着你请,你在天津的事儿要是办完的话,就去找我,你可别忘了。”
我气笑了:“后天还要和你一块儿去上海,还能丢下你?少胡思乱想,有空合计合计找点儿药膏,给你那两条胳膊抹抹,别留了疤。”
好说歹说给劝了回去,回了屋子倒头就睡,浑身疲乏,却睡不着。
我心里自有计较:戒烟医院说,小弟是前天被人领走了;叔公却说,一年前小弟就离开了戒烟医院,住回了他家,然后才被奉天警署的人带走了。
奉天警署能调动人员的,无非那么几个。睁开眼睛在脑子过了一遍,起身摸到书桌,摊开两张纸,又从衣兜里翻出钢笔,分别在纸上写上:成田、横沟。
我排除了成田。
成田是警署次长,名字虽好听——像我似的,警察署长,听着威风——却是个鸡肋,能调动的只有警察,连宪兵队的尾巴都够不着,而具有出城执行任务资格的,只有宪兵队。
在成田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只留下了横沟少佐。
他是管辖宪兵队的,手下又有浅井这一员心腹大将,在警署的地位隐隐超然。
如果戒烟医院的小护士没说谎——叔公总不会说谎——那么情况可不妙啊。
重新躺回床上,床靠着窗子,窗子外面的天空上没有半点儿云彩,月亮静悄悄的,很亮,却是个弯弯的——弯弯的——月牙。
弯弯的,月牙。
第二天清早,在叔公家用过早饭,又去了一趟戒烟医院。
昨天那小护士不在,换成了另外一个,我又问了一遍小弟的去向,答复一如昨天。
我问道:“我是他在老家的大哥,长久不见,挂念得很,他还闹着吸烟泡吗?”
小护士上下打量我一番:“你不知道?他在我们这儿可是出了名了!刚开始极端不合作,还打大夫,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我们轮班看着他,后来不知怎么,他想通了,这才顺利好些个。可他呀”
“怎么?”
“他这病情是反反复复,在医院戒得好了,从家一回来似乎又重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他这次回去,有说呆多久吗?”
“这上哪知道去!但要我看,早晚还得回来!”
得了想知道的,便向小护士告辞。离开戒烟医院,天色还早,就去找了曹维,这小子一么劲儿的不安生,到底还是年纪小,贪图玩乐,偏生非得拽上我这个青春早不在的老爷们儿,这叫个什么事儿!
可昨儿个刚答应了人家,也不能食言,末身来到了他居住的旅馆,留了姓名,却道他一早出去了,我便先回了叔公的宅子。
及至天色抹黑,用过晚饭,刚回到西厢,又是“噗通”一声。
心下一紧,赶忙去院子里查看,果然是曹维,这次他学乖了,穿了长袖,又找了个玫瑰没有蔓延过去的偏角,利利落落的蹦下来,此刻正扑打身上的衣服。
我拿他没辙:“叫你走个正门这么费劲!”
他嬉皮笑脸:“今儿个刚和朋友看了出西洋戏,叫‘罗密欧与朱丽叶’,其中有一幕叫‘阳台会’,讲的是一个叫罗密欧的男人和一个叫朱丽叶的女人彼此相爱,但是家族世仇,他们无法在一起,罗密欧就跑到朱丽叶家的花园里去找她幽会,我就想起我昨天那副狼狈样,可不是活脱脱的一个罗密欧吗?”
我板起脸来斥道:“你就没个正形,净胡说八道!
他“嘿嘿”一笑,说道:“明天咱就走了,我还等着你和我去吃义顺和呢。”
我才刚吃过晚饭,没有多余的胃口,只怪他来得晚,只是他闪着满脸期待,像个摇头晃脑的小狗,尾巴摇得欢实,极尽讨好,十分得人宠爱。
于是实话实说:“我吃过饭了,陪你去可以,不过我不再吃了。”
他失望道:“你看着我吃,我哪还吃得下?要么我们去起士林买个蛋糕吃吧,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就当是饭后甜点了。”
被他软磨硬泡着买了蛋糕,也不坐在店里,而是出了店门,找了个僻静地方席地而坐,又买了两瓶日本啤酒,他咕咚灌下一口,剜了一勺蛋糕放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你也吃啊,他家用料足,贵有贵的道理。”
顾忌着肚子,便没有碰那瓶酒,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奶油甜进了心坎里。只是这蛋糕还是小,一个小姑娘吃都绰绰有余,遇上我们俩大老爷们,三口两口便吃了个底儿朝天。曹维没吃饱,偷眼儿瞄着对面义顺和的牌子。
搁心里叹口气,正要拉着他进店,远远地,远处驶来一辆电车,我们停住脚,等它过去。
从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穿着长裙子,施了脂粉,没有带帽子,可以清晰地看清她的容貌。
因着两道浓眉,她的长相偏于英气,此刻却柔和了眉眼,对着身旁为她提包的男人温婉一笑。
那男人背对着我,看不见正脸。但是我对他太熟悉了,是一种抛弃骨肉,也能从他不经意一个侧脸就能认出他的那种熟悉。
曹维反客为主,拽着我紧跟着进了义顺和。他没有注意到那两人,而是专注地推荐这一家的烤鱼有多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