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菜被佟青竹吃了个七七八八,夹菜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我没叫人来撤下碗筷,反是抄起筷子,就着残羹剩饭挑了几口菜吃。
佟青竹忙拦着:“老爷,您别介——”
“怎么,你还没吃完?没吃完也没有了,你小子是猪啊?”
“不是,您哪能吃我吃剩的呀!”
我拿筷子尖点点茶壶,里面是太太泡了一下午的茉莉香片。佟青竹伺候人的技术荒忽了两年,眼力见儿倒还在,倒了残茶,换上热水端上来。
“老子都没嫌乎你,你叽歪个什么劲儿?”
边说着,边摆出畅谈的架势,叨一口花生米,问他:“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姐姐呢,没跟你回来?”
他倒水的手一抖,热水溅到桌子上,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遂笑道:“你紧张啥?”
“没有,刚才不小心,别烫着您,”佟青竹道,“我姐去年嫁人了,我舅妈给说的媒,是当地一个商铺老板的儿子,说是挺争气,读过书,又能挣钱,与我姐八字正合”
“你姐为了你,耽误了不少年,是该嫁人了。”
“嗯”
说起姐姐,他有些心不在焉,我怀疑是他姐和他姐夫相处的不融洽,他又是个多余的,便起了回来的心思。
甭管他的心思是啥,无所谓,反正他回来,我就多了个帮手,这小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不说推心置腹,也算得上半个亲信。
佟青竹做事灵巧,甫一回来,便包办了我的一切杂物,用起来十分顺手。柳叔缜密,看出了我的意图,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要带他去小河沿。
我正有此意,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做许多我不好单独出面的事情。
头一件是依宁。
依宁比起她的亲弟弟,似乎更喜欢连坐都坐不稳当的小妹妹,下了学,书包往下人脚边一甩,就哒哒哒跑去了小妹的房间。
小妹还在哺乳期,时隔几个月重新踏入她的屋,一股腥蚝的奶味扑鼻而来,我是闻不大惯,见小妹胖了些,精神还好,孩子也养得珠圆玉润,便放下心来,打定主意少进她那儿。
依宁闻得惯,她和多多形影不离,绕着妹妹玩。一向不睬我的多多,今日居然蹭了蹭我的裤脚,这是个意外,而意外之喜是,依宁主动跑了过来,虽然只是要带走多多,虽然仍是没叫我“爸爸”,但至少没了从前的怒目而视。
或许,她已经学会了漠视。
我动了动嘴唇,叫她的名字,不知她听没听见,总之她头也没回。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而佟青竹的回归,成为了我和闺女之间的传话筒。
..
我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陆续将名单上的名字复述给了上头。东北又披上了白色的大氅,我们这群东北大地上的蝼蚁,依旧在为着相同的未来庸碌。
农历九月三十日,太太给我煮了一碗面,里面卧个鸡蛋,算是过完了三十四岁生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家庭、工作,我都立得住,然而我还没到四十,仍有着许多疑惑。
我带着依诚依宁和佟青竹去了东陵。依宁想念彭答瑞院子里的一群小动物,却不愿意跟我在一起,让佟青竹去问她,小丫头回道:“我哥去,我就去。”
外面天寒地冻,依诚一丝犹豫也没有,严词拒绝。
我放软了口气,对他说:“走吧走吧,看书都看傻了,出去玩一天,放松放松,要学会劳逸结合。”
依诚似笑非笑,瞅了眼妹妹,说道:“好吧。”
等到依宁上去换衣服,依诚趴我耳边说:“爸,看你生日的份儿上,就当是送你生日礼物了,不客气。”
老子冲自个儿大儿子挥了挥拳头,到底没揍下去。
有依诚带着依宁,自是放心得很。到了彭答瑞住处,他俩在院子里玩雪玩动物,玩的不亦乐乎。佟青竹是个大小伙子了,少了玩乐的心思,与我寸步不离,我也打定了主意不瞒他,便叫彭答瑞给我号号脉。
号了有一阵子,彭答瑞收回手,郑重其事对我道:“十有六七是个男孩儿。你养得不尽心,可这孩子天生天养,胎息还算稳健有力,没什么大问题,倒是你——”
我打断他的话:“男孩儿?我却希望是个女孩儿。”
“如果是男孩儿,就是我们的少主子。”
“女孩儿就不是了?”
他沉默下去,算是默认。
佟青竹听得云山雾罩,却知情识趣儿,没有当场发问。等下了山,他才背着依诚依宁,小声问道:“老爷,您和太太”他迟疑一下,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们是要添小主子了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拍头来着,但高度不大合适,只好退而求其次——高深莫测道:“回去单独和你说。”
彭答瑞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试过几次后便对他深信不疑,这次他又给了些养胎的药粉。我自小不安分,阿玛去了才收敛许多,这要放在二十年以前,一准儿要留下拜师学医,不读那些个恶了吧心的圣贤书了。?
得亏我的孩子们没继承到他们老子偏爱旁门左道的性子,顶多就是在树上掏个鸟蛋,草里揪个天儿天儿,真要闹着上山拜师,看老子不撸袖子开揍!
不是我不讲理,若生在普通人家,我烧香拜佛也让他们出去学一门手艺,以后好养活自己,但他们姓依,从前清延续至今的荣耀意味着他们会面对比同龄人更多的迫不得已。大清的皇上还在,大清却没了,到我这代,旗人已然没落,日本人的侵入让我们这些旗人子弟更是夹缝里求生存,一面维持着门面,一面又要与日本人找平衡,从前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旗人,似我这般出来做工的并不多,但出来做工的,大都是和日本人打交道。
有些人认命,我累的时候也想认命,一直以来,支撑我走下去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民族大义——我生在清末,我阿玛忠于大清朝,在我们眼里,无论成立多少个政党,都与义和团、太平天国是一丘之貉,成不了大器。
可又是什么,让阿玛改变了想法,他让我有了“国”的概念,他说只要江山还在中国人的手里,谁来做主并不重要,眼下亟待解决的是棘手的外国人。
回家的路上我陷入沉思,阿玛究竟经历了什么,会不会和我的另一位“父亲”有关?
突然肚子动了下,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是小崽子在动。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动,突如其来直观生命在自己体内形成的感觉说不上来。
眼前出现一双手,手晃了两晃,顺势看过去,是佟青竹。
佟青竹皱着眉头,轻声唤道:“老爷,您不舒服?”
“没,”我冲他咧了下嘴,“你会揉面不?”
“会啊。”
“回去给我打下手。”
“您要做饭?别别别,您要是不想吃厨子做的,想吃啥我给您做。”
忍不住还是揉了揉他的脑瓜顶子:“你也老长时间没见着刘先生了,晚上带你去看他。”
他不大明白“做饭”和“刘先生”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很快就懂了。
我蒸了十五个苏子叶饽饽,三个孩子、佟青竹、太太各一个,剩下的装进了食盒里,由佟青竹拎着,送去了刘国卿府上。
想和佟青竹一起去来着,却怎么也无法迈出那一步,终是目送佟青竹出门,心下忐忑。
我像一个天亮即被行刑的暴徒,却无法阻止天亮。
第二天,我收拾得油光水滑,人模狗样,套上板正的军装,裹上了厚重的军用斗篷,带上了崭新的白手套,洗干净头面,涂了发油,揽镜自照,发肿的腰部被遮了个严实,正是一个玉树临风、英明神武的军官形象。
然而还没等大部分警署的人见着老子光彩照人的一面,便被迎面碰上的刘国卿,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手,又悄无声息地带进了洗手间。
没等我发话,一个带着寒气的吻落在了嘴唇上。干燥的双唇摩擦产生热量,抵抗住了窗外的天寒地冻,从身体内部迸发出热度来。
老子他妈的想死他了。
分开之后,他气喘吁吁地问:“昨晚怎么没过来?”,
我说道:“不方便,正巧青竹回来了,他熟门熟路的,就让他给你送的饽饽。”说着笑道,“一共十个,那小子没偷吃吧?”
“我要同你说正事,”他低声道,“横沟秘密派浅井去了上海,据消息说,是安排在了土肥原手底下。”
“土肥原贤二?”挑高了眉毛,惊讶道,“难道横沟是土肥原的人?”
横沟军衔不过是少佐,不可能与土肥原平起平坐,只有横沟伏低做小,两人才能共处。
“无论是在76号还是在特高课,横沟都等同于一只手伸到了上海——”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离开上海的当晚,我见到过浅井,他把孟老板也带到了上海。”
刘国卿用他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正在默默的倾听着,他还没有听到他想要听的部分。
但他还是打断了一句:“孟老板可好?”
“还不错。”
“罗大公子愈见消沉,他到我这儿来,打听过你几句。”
“哦,”我干巴巴的笑了笑,“我也无能为力。”
刘国卿继续道:“依舸,和你在天津遇见的当晚,冯虚就跟我说了,你们两个居然认识。我没想到那丫头胆子那么大,敢跑去上海做那样的事业,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让她冒然收手,就同她说了,有事可以去找你。”
我低下头,去掏戒指盒,同时苦笑一声:“你太太真是个人物,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她却更映衬了后一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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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卿缓缓挺直了背脊,不知为什么,让我联想起了狼。
“这话什么意思?”
“她让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打开戒指盒,里面却是枚男戒,我连忙收回去,说了声“拿错了”,从另一侧又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戒指盒,打开递了过去。
他接过来,良久、良久,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