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元旦,迎来的是公历1941年的第一场暴雪。这场暴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方渐渐停止,然而积雪堵住了门,冰冷的寒气从门缝里渗进来,下人只好齐心协力,几把铁锹从厚实的积雪中间挖出个洞来,雪洞晶莹洁白,像婚礼上的拱门,钻洞的时候,别有一番趣味。
因着小河沿这处是四合院,占地广阔,又不止大门一个门,清理了整整三日,才勉强能在院子里落脚。外头天寒地冻,又是平房,屋里也冷得很,炉子烧的是一日比一日凶猛,乌烟瘴气,浑浊不堪,四处散落着煤炭渣子,吱吱嘎嘎,与踩雪不遑多让。
待能出门了,肺子又是不好。
一日,马姨端来药碗,说道:“不远儿就是施医院,那院长姓刘,是留过洋的,前儿个我刚打听了,他正是肺科的大夫,要么咱去瞧瞧?”
我捧着碗一口干,末了擦擦嘴,听到这话,蹙眉道:“不去。”
“您这么干挺着也不行啊”
我一拢宽大的棉袄,别过脸去:“不去。”
马姨是咱家的老人儿了,她在咱家能呆长的秘诀就是恪守下人的本分,我又与她不如与柳叔亲近,好处是,这样的人不多话。
她收拾了药碗,刚一转身,佟青竹忽然道:“老爷,我陪着您,咱去看看吧。”
我干脆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我阿玛最后就是进了这个医院,大夫说救不过来了,我把阿玛接回了家,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马姨转身道:“我可是打听好了,那位刘大夫,厉害着呢!”又道,“你小时候,着凉发烧就不说了,有一次从墙头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眼瞅着都不行了,老爷送您去了施医院,当时那大夫是个洋人,几下子,你又活蹦乱跳了!”
我一愣,说道:“我小时候磕着过头?”
“你记不起来了?你小时候一点儿都不淘,就那一次,爬墙上掉下来了。”
我摸摸脑袋:“那什么时候的事儿?要磕那么严重,我脸上铁定得落疤啊。”
“搁你头发里头呢,外面儿看不着。是你三岁多点儿的时候吧,那时候你可听话了,让干啥干啥,哪像好了之后,淘的跟泥猴儿似的,乖巧听话全给摔没了。”
我豁然站起身来,对马姨道:“你带我去那地儿瞧瞧去。”
“大冷的天儿,你别冻着了,你等会儿,青竹,去把那个貂毛的拿来给你主子穿上。”
没敢托大,近来身体委实虚弱,大气儿不敢喘,小气儿不敢咳,没个舒坦。
四合院不大,但在后花园有一道偏僻隐蔽的小土路,曲折蜿蜒,尽头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没别的,光是树。现在是冬天,院子死气沉沉,没有生机。
我看着干枯交错的枝桠,惊讶道:“还有这么个阴嗖嗖的地儿!这都是什么树?”
“你小时候是梅花,后来着了火,都烧没了,之后就种上了桃花。”
我往里走,没有分花拂柳的雅致,反而要提防光秃秃的树枝划到脸上。不几步就是围墙,灰暗的砖蒙上了一层冰霜。
“我三岁以前都住在这儿?我不是一直在主宅那边儿吗?”
“您不记得了?您一直在这儿住到四岁才走的。”
四岁应当有了记忆,可无论怎么回想,我的第一段记忆,都是在主宅的点点滴滴。
忽而想到了那个梦,梦里有个男孩儿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他,他比我大一些,却始终不回头。
梦中模糊的情景逐渐清晰,周围的景物似曾相识,两旁先是郁郁葱葱的枝叶,然后是许多棵树干,那些树十分高大,我仰起脖子来也看不到顶,树枝上开着花,看不清是什么颜色,而我对植物没有丝毫兴趣,径自追逐着那个男孩,尽头是灰色的墙。
我问马姨:“当时是不是还有个小男孩儿也住在这儿?年纪比我大一点儿。”
马姨一愣:“没有啊,就你和老爷住这儿。”
沉吟一番,又道:“那你记不记得,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马姨思索一番,脸色有些不好看,斟词酌句道:“倒是有个人经常来,似乎和老爷是好友,不过他是个日本人,”说着怯怯瞟我,“他还抱过你呢,你磕了脑袋,也是他和老爷送你去的医院。”
我的脸色也随之难看起来:“这个日本人是谁,你知道吗?”
“老爷和他都说日本话,我也听不懂啊!”她一拍手,瞪大了眼睛,眼周的皱纹都扯平了,“要说还真有个小男孩儿,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是这日本人的儿子,这儿子会说咱们的话,他一来,你竟跟他玩儿了。”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舟水什么的,记不得了,反正都是少爷。”
舟水这个姓好耳熟
在外头呆了有一会儿,凛冽的寒风刀割似的划过脸颊,佟青竹跺跺脚,一张嘴呛了一口凉风:“老爷,看也看了,咱赶紧去医院吧。”
我挑眉瞥向他,伸手捏捏他冻得通红是脸蛋,说道:“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爷说了,不去。”
说了不去,到底还是去了。佟青竹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招数逼人就范。我没啥大毛病,他却先病倒了,着了凉,又拉肚子,折腾了一宿没消停,天一亮,便赶忙送去了医院。
我陪他一起去的,来都来了,那位声名显赫的刘大夫恰好也在诊,便只好由着他检查。
刘大夫全名刘同伦,是个有名望的大夫,只可惜他钻研的是肺结核,我的肺是积贫积弱落下的病根,他也无法治愈,我早有觉悟,因此也不十分失望,只盼着孩子出生的时候,不会因为这个肺而出什么差错。
年前儿土地收租子,往年这些都是太太打理,今儿却托人也给我送了一份儿。如今工业兴起,农民都去工厂里做工,田地的人工费便相应上涨了,租子也便宜些,我看这也没俩钱儿,便叫柳叔分了,给小妹一份儿,给大姐一份儿,前者当压岁钱,后者就当是弟弟为她践行的一番心意。
只是我的心意,大姐从来都是糟践。腊月二十八的夜里,柳叔连夜赶来小河沿报信儿:“大少爷,大小姐让人抓进局子里了,姑爷急得够呛,您快想想辙!”
我一掀被窝,头昏脑涨道:“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