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学仕缩在最外头的角落,鸭子似的揣着手,身上穿着一件破棉袄,缺领少袖,不知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罗琦兆对他这个大外甥上心得很,断不会让他如此尊荣面世,定是这小子又他妈的背着他舅舅偷摸儿搞些啥幺蛾子,个小瘪犊子!
估摸着是我模样大变,他没认出我。趁着看守的日本宪兵还没到齐,我一步步向他挪去,挨到他身边,他才反应过来,惊讶道:“是你?”
“小点儿声!”一把捂住他的嘴,又怕动作太大惹人注意,做贼似的看了一圈,方把注意力重新落到郑学仕身上,“你不好好搁家做你的大少爷,打扮成这怂样干什么玩意儿?罗琦兆知道吗?”
他嘴唇一抿,仿佛自己做了多么崇高的事业:“我自有打算,我舅有些做法,我实在看不惯!”
罗琦兆没有邹绳祖得天独厚、又深受日本人尊崇的“血统论”的先天优势,一个汉人在满洲国做生意,受限制十分大,而得益于他老子罗曙华的精心经营,与日本人建立了良好的互利互惠关系,得以使罗家在满洲国站稳脚跟,其中自然不乏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交易。
郑学仕正是血气方刚、嫉恶如仇的年纪,凭借一身正气,可以豁出一条命来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很欣赏他的正义,但不欣赏他的愚蠢。
“你可知道这辆车带你到什么地方,你就敢上?谁安排你混进来的?”
本想套他话,谁料他说:“我知道这车到哪儿,”他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余光警惕的监控周围,“我从我舅那儿听着的,日本管我舅订了大量的西药,现在西药多贵,有价无市,日本说是要做什么实验,就在哈尔滨。”
“你打哪儿知道这车是到哈尔滨的?”
“我自有办法,”他颇为自得,一抬下巴,“你呢,你咋回事儿,挺老大一个官儿,咋也上来了?”
被他说的脸色不大好看,暗暗麻瞵他一眼,一拽斗篷,闭目养神。
郑学仕也不多话,坐在一角,一双眼睛蹦精蹦灵,滴溜溜地转。
不多时,几个日本宪兵上了车,其中一个是冈山平的父亲,因着小平和依宁交好的关系,我们两家相处得不错,如今这副尴尬情景,真是风水轮流转。
车队晃晃悠悠驶出奉天城,冬天路滑,郊外一马平川,枯枝白杆,雪壳子积了三尺厚,冻得人哆哆嗦嗦,脸红脖子粗,郑学仕刚开始对我还有芥蒂,不过半天功夫,我俩就抱成了一团儿,相互取暖了。??
车走得慢,人又多,干粮就不够,每人一天能得着两个土豆就算不错。冈山有意照顾我,时不时偷蔫儿的多分我个地瓜、窝头,虽然都是冷食,一吃饭呛满肚子风,但好歹能多提供些营养给肚子里的小崽子。
郑学仕也察觉出我肚子的不对劲儿,不过这种时候,多说不是好事,五辆车,除在平原上远远传开的发动机声,人们都沉默如这冬季的东北平原。
曹维说他安排了人,一出奉天就会有动静,然而这都出了吉林了,仍没有异常,渐渐地,我也断了等待的心思,想等到哈尔滨再找机会,不成想,计划没有变化快,吉林多山,山路蜿蜒崎岖,车队更走得小心翼翼,给了山里的土匪烧杀抢掠的机会。
不知是谁一声惊叫:“胡子来啦!胡子来啦!”
话音刚落,一行土匪打马自山上而下,飞快地冲进车队,打头儿的凶狠勇猛,上来就把开车的抹了脖子,同行的畜生不知是狼是狗,皮毛灰白,体型强壮高大,身姿矫健,莹绿的眼瞳闪烁着幽幽的光,张开大嘴,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牙尖锋利,不过片刻功夫撕碎了尸体,疯狂啃食起来。
血腥味刺激了畜生的嗅觉,也刺激到了满车人的神经,车里早炸开了锅,有人按耐不住要逃,被日本兵一枪毙命,不过骚乱并未停止,人流溃散,拼着老命四处逃窜,日本兵自顾不暇,一时间车队像被掏了窝的蚂蚁,一窝蜂逃向山里。
中途死了好些个,多是被土匪的砍刀抡死的,没死透的也被那群狼还是狗给活活吞进了肚子。郑学仕哪见过这般残酷的景象,傻呆呆的躲在车里,被我一把拽了下来。
飞溅的血混着流弹,叮叮咚咚打进车的铁皮子里,我护着郑学仕,倚着轱辘,一只畜生吃饱喝足,走到我跟前儿,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想它只看我了一会儿,原地抻个懒腰,然后走了。
突然一只手抓了过来,我一看,是冈山,他身上中了两弹,肠子流了一地,没了一条腿,人眼瞅着就不行了,他推了我一把,指向绵延的山脉,不停地说着:“走快走”
我没再犹豫,趁着有冈山的掩护,拖起郑学仕跑进了杳无人迹的荒山。
老远听到有个土匪大声道:“诶,咋都死了,那姓曹的让咱们带回来的人呢,也没见着啊,不是咱抢错了吧?好不容易才撵上来,一路上不就这一个车队吗”
我心里有了谱,但和这群杀人如麻的土匪扯上关系总归不是好事,便没停下脚步。等到把屠杀远远地甩在身后,郑学仕一下子瘫软下来,咽了口唾沫,说道:“那群胡子怎么乱杀人呢?”
我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子刀割一样疼,肚子也闹腾起来,真不知道该先安抚哪一个,再一听郑学仕这番天真烂漫的疑惑,顿时气乐了:“胡子是什么?胡子就是土匪,不杀人不抢劫,人都不好意思当土匪!”
他沉默一阵,轻声道:“都死了。”
我踹他一脚,催他起来:“别整那些没用的,先想想咱俩咋活下去。”
我们面前一共两条路,要么进山,要么往回走。往回走是车道,十天半拉月没个车过,还可能和那群土匪打上照面;进山凶险,山里有野兽,冬季没猎物,一个个儿都饿得两眼发绿,没准儿我们就成了它们的口粮,但反之,山里有干净的雪,意味着有水,打得过野兽,我们就有吃的。
身上没水没粮,郑学仕也清楚这样的窘境。他考虑许久,犹豫道:“你说该咋办?”
“进山。”我指着山顶,“刚才来的时候,车从山后面过,我隐约看到了炊烟,我们翻过去,就能进村。”
抬头看去,一道道雪檩子在山体抹开。我只有一件斗篷,郑学仕只有一身破棉袄,越往山顶走会越冷,我打头儿,郑学仕在后面走得不情不愿,我吓唬他:“咱们一身血腥气,不快点儿走,一会儿狼啊熊啊都围过来了,没准还有老虎!”
郑学仕道:“我倒希望有动物来,我快饿死了。”?
我从兜里翻出半个地瓜,这是早上剩下的,合计留着慢慢吃,不想有了变故,便给了郑学仕。
我也饿,身上到处都疼,嘴里泛着甜腥,肚子也一阵阵的疼了起来,可是不翻过去,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
郑学仕吃了地瓜,终于不再抱怨,天色擦黑,我们才到了半山腰,路十分不好走,一步一滑,我看了眼四周,有点不了火,当下决定休息一晚,找了个背风口,掏了个雪窝子,身上的衣物被雪水浸透了,皮肤上结了一层薄冰,又痒又麻,郑学仕也不好受,喝了点雪水,钻进雪窝子里直打哆嗦。
我不敢睡,天冷,生怕睡了就醒不过来,还得看着郑学仕,他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不看着容易出事儿。
再一个,肚子比白天还要疼得厉害,也不知怎么了,安抚全然没了效果,不由辗转反侧,皑皑白雪在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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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一大早,郑学仕醒了,我们爬出雪窝子,他先爬了出去,我则疼得腿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被郑学仕一把扶住。
手正捂着肚子,脚下堪堪站稳,却听郑学仕叫道:“你咋出血了!”
我低头一看,大脑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