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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老三的枪口硬生生拐了个弯儿,仰头骂道:“操,就他妈你事儿多!”

    我跳下最后一块岩石,赔上笑脸道:“这不瞅着个熟人吗!”转脸一把拥抱住邹绳祖,大声道:“二栓子!二栓子真是你!这么久没音信,还以为你死哪旮旯了!”

    “二栓子”推开我,脸都黑了:“是啊,好久不见。”

    我对老三道:“这是自家人,原来和我搁一村儿,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前些年他说出去干活,一晃几年不见,谁知道竟在这儿碰上了!”

    老三带着棉手套,掌心在枪口上打转儿:“什么自家人?跟你一家的,可不是跟我们一家的,咱做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任凭你三言两语就能保证下来?你们多年不见,谁知道这人变没变,他还是咱哥儿几个在日本车上拽下来的!”

    我暗自着恼适才信口开河,和这群胡子讲不得道理,只苦苦哀求道:“他对这边儿路熟,生活都不容易,就是在日本人手底下讨饭吃罢了,哪有什么大本事?”

    邹绳祖施施然站在一边儿,遗世独立,冷眼看我胡诌八扯。

    “没什么大本事,更没的留了,”老三举起枪,做了个瞄准,“留你是因为雷子,他能干啥?”

    “他——他搁俺们村儿,喂猪可是一把好手!对了!”抚掌一笑,“前儿个咱不是抓到只狍子吗?我听三嫂说,那肉太硬,她做不好,但二栓子能做得好,我原来吃过!”说着,肩膀一搥乌云密布的邹老板,“是吧,二栓子?”

    邹绳祖低低“嗯”了一声。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得问大哥,”一提到自家媳妇儿,老三这么个耍横的也灭了气焰,打眼瞧了瞧邹绳祖,将信将疑道,“看他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干粗活的人,别是你们村儿地主家的少爷。”

    “天生天养的,你看我也不黑,”不要脸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这是我好兄弟,我绝不能放他走。”

    这时候老大他们下来了,听了这话,指着我道:“刘可舟啊刘可舟,你给雷子训好之后,赶紧抱孩子滚蛋!”

    邹绳祖的目光在我肚子上转了一圈儿,罕见地主动接了话头,说道:“这几年,不才做了些小买卖,如今生活倒是无忧,单单挂念我这个兄弟,今日见到了,也了却了心事,只是——”四下一望,“此地荒山野岭,寸步难行,烦劳各位留在下在此休整些时日,日后必有重谢。”

    老大道:“看你们都是小民百姓,混不进咱这帮亡命之徒中,出去了得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记住了吗?”

    我笑道:“现在说这些太早,跟你们厮混的日子,简直乐不思蜀!”

    将邹绳祖拐进了土匪窝,当晚邹老板见过郑学仕,自去洗手作羹汤不提,且说稍晚些我俩四目相对时,他坐在炕上,摆弄着安喜的小胳膊,说道:“这半年多你就一直在这儿猫着?”

    “不然呢?这时候回去就是个死。”

    邹绳祖沉默半晌,又道:“你们那车出事儿的消息一传回来,我脑子一热,找刘国卿干了一架。”

    我心里一紧,又是一松,左右刘国卿不在跟前儿,可干坐着又不踏实,便下地倒了两杯水,递他一杯:“你纯属没事儿闲的。”

    “就你不领情,”他一饮而尽,水流进了领子里,许是环境造就人,在这么个简陋的地方,他也不矫情那些做派了,“日本人以为我和你之间有事儿,把你送上车的时候,特意瞒住了我,否则我不能任由他们摆弄你。紧接着又是你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我怕得要死——”

    他说怕得要死,但叙事清楚,语态平和,断没有什么“怕”的样子,大抵是怕到深处,反而不怕了。

    “说起来,你家小丫头跑去找过刘国卿。”

    我一愣:“依宁?她自己去的?她找刘国卿干啥?”

    邹绳祖面色复杂:“都是刘国卿自己说的,也不知真假。”

    “他说啥?”

    “他说依宁去找他,说你答应她回家的日子过了,咋还不回家?她以为你在刘国卿那儿,就偷偷摸摸去找你了。”

    “她——他们——我是说我家里头那些人都咋样?”

    “有我照应着,日本人也会顾虑。不过你太太裁剪了些下人”说到这儿,他略略一顿,“佟青竹大年初一的晚上,上吊死了。”

    “”

    我闭上眼,心里不是滋味儿。眼前浮现的,是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他吃着点心,乌黑的眼睛,月光似的明亮。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天真无邪到违背了良心,就要以命相偿。

    邹绳祖叹道:“这段时间太混乱,我把你有孩子的事儿也都跟刘国卿说了,第一个怎么没的,第二个怎么个可怜法我就是气不过,他有啥资格有啥资格摆出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他眼里看到的除了给他戴绿帽子的老婆,还能看到谁?”

    我轻笑出声,向窗外看去,窗明几净,映衬着绿叶和阳光。

    而阳光照不到炕上,炕上的人背着灰暗的色调,感受得到阳光,却融不进阳光里。

    “刚开始,我以为刘国卿是竹子,昂首挺胸的,多好看。后来发现,我看不透他,我觉得他像梅花,冰天雪地里一傲骨,还是好看,但芯子是冷的。后来他什么都不是了,”我摸了摸心脏的位置,“他就在这儿住下了,好像我成了根竹子,没有心,他就是我的心,他出了事儿,我跟着疼;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邹绳祖道:“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他也在找你,但是他没有我的运气。我们是各找各的,他束手束脚,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忽又止住,苦笑道,“真想跟你在这地方活到死,你别管那么多了,咱俩一起过,把安喜养大了,我们就一起去死。”

    “你自己也知道说的是梦话。”我拍拍他的肩膀,“该醒了。”

    山上的日子得过且过,却早晚要醒的。

    “二栓子”干了半年的累活,郑学仕伺候了老子一整年,安喜也要一岁了,平日里叨咕的尽是“炮管子”“斗花子”“插了你”,活脱脱一土匪窝里出来的小马贼!

    我可不想自家孩子满口黑话,幸而山上又铺满了雪白雪白的颜色,山上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老大早说了撵我们走,等真要走了,还杀鸡宰猪搞了个践行,十分高兴我们滚犊子。

    夜里,灯火通明,炊烟袅袅。大家伙儿裹着夹袄,喝酒吃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老三端着酒碗过来,勾住我肩膀道:“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咱们并肩子八个在这儿建绺子少说十来年,迄今为止,就你和二栓子俩人,没保举人、没过过堂,没当过崽子,没砸过响窑,就他妈好吃好喝供着,在咱这地盘混了一年!整整一年!啊,你、就你,”一糊撸我脑瓜顶子,“你哪地方就能进了老大的眼了?”

    我嘻嘻哈哈左顾而言他,老三媳妇也凑了过来,她给我、邹绳祖、郑学仕还有安喜,一人纳了一双靰鞡鞋,又数落老三少说废话。

    老三却不依不饶,酒碗一推:“来,进过咱的窝,就是咱的人,不喝酒可不行,喝!喝了老子就服你!”

    我将近两年没碰过酒,眼下又到了冬天,肺子又难熬,自然不能喝,却架不住老三灌,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都围过来起哄,浑厚的声音唱着走调的歌:“当胡子,不发愁,进了租界住高楼;吃大菜,住妓院,花钱好似江水流,枪就别后腰,真是神仙太自由”

    邹绳祖抢过碗道:“他不行喝酒,我替他喝。”

    起哄声更大了。

    正醉醺醺的时刻,一个崽子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先头周围人还笑他酒量不行,后来又是几个陆续倒下了。

    他们的脑袋上有子弹大小的窟窿,正在呼呼往外冒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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