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请柬是喜庆的红色,金粉斑斑,表皮考究,形制统一,规格标准。
上书:
谨詹于国历九月十八日与赵巽小姐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宴恭请阖第光临
邹绳祖鞠躬
邀恕席设大和旅馆二层下午四时迎宾六时入席
我指着“赵巽”二字问刘国卿:“这人什么来头你知道吗?”
刘国卿道:“今儿是李四来送的,可见他受了邹老板指示,对我说,赵巽正是开在顺吉丝房对面那家布匹坊的老板娘。他二人如何在一起的,李四没有细说,只说是他家老板自个儿定下来的,不用为他担心。”
我眉头拧的死死的,听了这话也舒展不开:“邹绳祖的爹是日本人,他的婚姻大事,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要娶,也只能娶个日本女人。这赵巽,难不成也像你似的,拜了个日本师父?干爹?”
刘国卿面上一白,幽幽道:“我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我待你是真的。冯虚的事儿过去快两年了,那时候我在气头上,做事难免偏颇,害得你流落在外一年,可你知不知道,你不在了,我心里就空落落的,这个地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像死了一样。今天回来,你不在,我差点以为你让日本人带走了,我急疯了,找了你许多地方,缓过神来,才猜到你在东陵,又怕我们错过去,就在纳凉亭等你,每一秒都好像在油锅里煎熬
“我打了你,对不起,还、还是那个地方”
他缓缓跪下,跪在我面前,轻轻环住我的腰,将脸埋进了腰腹。
我胡噜一把他的头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老子又不是你爹,你跪我做什么?赶紧起来!再不起来,我又想给你剪头发了!”
他满面泪痕地站起来,我拿袖子给他抹了把脸,骂道:“哭个屁哭?该哭的是我!多大人了,还抽抽搭搭,是做我媳妇儿做的,还真成娘们儿了?”
他赧然,去洗了把脸。待他回来,我正拿着请柬出神,扫过他微肿的双眼,我严肃道:“先谈正事儿,赵巽这人的背景,你是半点儿都不知道?”
刘国卿道:“我是今天才知道这么个人,还没来得及去查,不过,这婚事的主婚人是横沟。”
一听到横沟就提心吊胆:“你明儿去查一查,这赵巽和横沟的关系。”
“我知道,”他顿了顿,“其实,我更担心安喜,邹老板结了婚,我怕”
我又何尝不担心?亲妈和后妈到底是不一样,可孩子已经过继了去,姓都改了,按理说,就算是亲爹亲妈,也没有了置喙的余地。
我长叹一声,道:“可也不能因为安喜,就不让人家结婚了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是有些后悔。”
我抬手按下他的话,说道:“安喜能平平安安活下来,咱就该半夜偷着乐了,邹绳祖亏待不了他,想来以后即便有了自个儿的孩子,依邹绳祖的性子,也不会不会少了他的吃穿。”
我没敢说“用度”,只说了吃穿。若我还如一年前风光,必然会给安喜留下小河沿处的房子做家产,虽不算多,但至少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现下却是不成了。
刘国卿道:“我在北平还有些家当,实在不行,等安喜上学了,就让他去北平上去,那些个房产地契,除了他,我还能给谁?只怕到时候没说没管儿的,耽误前程。”
我敲敲胀痛的额角,说道:“现在一秒一个变化,左右他还小,到时候再说吧。”
过了几日,刘国卿回到家,连口水也来不及喝,急匆匆跟我说:“那个赵巽有些眉目了,她和横沟有些渊源,但只是间接的渊源。”
我往他手里塞了杯热水,水刚烧开,还有些烫,我皮糙肉厚不觉得,他却细皮嫩肉的,将水杯放在了桌子上。
“什么叫‘间接的渊源’,两人神交不成?”
他摆手道:“不是那个意思,你还记得福山吗?”
这名字听着耳熟,应当有些印象,却怎样也记不起来
“依宁第一天上学,他家小孩儿还欺负依宁来着,却被咱闺女往脸上划了个大口子,想起来没?”
他这样一说,我便知道是谁了。那孩子满嘴的种族优劣之分,可见家庭便是如此鼓吹,福山是横沟的小舅子,又是中日民间商会的副会长,依宁那事儿还是攀着邹绳祖的线给摆平的。
我说道:“你是说,这赵巽和福山有点儿关系?”
“不错,赵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出身,又是个女人,如何能独自支撑起一家布匹店?那家布匹店,正是福山所有,交由赵巽打理的。”
我扣着桌子,琢磨片刻,问道:“邹绳祖知道这些吗?”
“许是知道,不然不会让李四说那些话了。”
我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徐徐道:“邹绳祖从来没有结婚的心思,这场婚事,他又不曾提前露出风声,其中必定有龌龊。新娘子又是这个背景,邹老板却接受了——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呢?”
刘国卿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走:“那是赵巽逼婚?福山和邹老板相看两厌,这是商会里广为人知的消息,福山哪里容得下邹老板靠上前儿去?”
“逼婚到不至于,一个女人再大胆,也不会毁了自个儿名节。如果是邹绳祖不得不接受呢?”忽然灵光一闪,指使刘国卿道,“你去查查顺吉丝房这两年的效益!邹绳祖消失大半年,跟我在土匪窝里混,又是与世隔绝,近日才回来,期间丝房周转势必会压力大增,若是再入不敷出他这是把自己卖了啊!”
刘国卿语气沉重,道:“到时两家合并,都成了福山的囊中物,邹绳祖是饮鸩止渴,为他人做嫁衣了。”
“你先问问李四,再找人去看看他们现在生意咋样儿。”
若真如我所料,邹绳祖此番,多半是为了安喜,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让安喜跟着他吃糠咽菜。我自然是不希望邹绳祖走上这条通往南墙的不归路,可他若执意如此,不管心里再如何内疚,我也无能为力,
自从土匪窝回来,所有的事,我似乎都无能为力。满腔的热血焦灼着心脏,手臂却软弱不堪的滋味儿,真他娘的不好受。
我狠狠捶了下桌子,刘国卿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半晌,等我消下火气,他握住我的手,说道:“你别多想了,多想也没用,也许没到那个程度呢。邹绳祖奸诈狡猾,狡兔三窟,定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我长叹道:“但愿如此吧,可我这心里头还是不得劲儿,总觉得亏欠人家。”
“他白白捡了个大儿子,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他当然不会怪我,不论我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他都陪着我,给我擦屁股,最多骂我一句“依舸,你个傻袍子”。
欠得多了,就觉得理所应当了,实则又有谁是理所应当照顾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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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吉丝房邹老板与的永兴和成衣店的赵巽小姐喜结良缘的消息,搅动了奉天城,当天在永兴和成衣店门口还有时装表演,都是露胳膊露大腿的女人,穿着露胳膊露大腿的衣服,一时间好事儿的市民奔走相告。
九月十八号,这日子选得颇为讽刺,三一年的这天,日本军队朝沈阳轰出了第一枚炮弹,十一年后,大和旅馆的门口点燃了喜庆的鞭炮。
顺吉丝房的效益果然不好,但还不至于无法支撑。邹绳祖打的什么算盘,我看不透,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天中午,刘国卿收拾得光彩照人,头发也用了发油,穿的还是军装,出门去参加婚宴。我是去不得的,便在家里继续翻书,书已从各路史料拓展到了神仙话本。
刘国卿临出门时道:“你别再瞎跑了,我看看能不能见着安喜,回来告诉你。”
我捧着一本《列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闻言精神了许多:“好啊!看看他长多大了,胖了瘦了,能叨叨几句话了,估计都把咱给忘了吧。”
刘国卿道:“就是看一眼,哪能知道那么老多。”
我有些失望,待他走了,便不再想,转而开始合计着东陵那个大窟窿,那扇门后面,我估摸这是个大墓葬,想彭答瑞一个守陵人,我阿玛那些个墓,都是暴露在山郊野外的,有啥可守的?守的没准就是那扇门后头。
那地儿古怪,两排好几坛子的美酒,彭答瑞偏藏着掖着不让我喝,还有那关于宝藏的奇诡论调,我几乎可以肯定,所谓墓葬,就是那些个陪葬品了。
日本当初寻找宝藏时,不是还怀疑是藏在我阿玛的墓里面了吗?
我阿玛的陪葬是不算少,毕竟是皇帝下了旨,是赐葬,但当时东北正是张大帅的天下,皇帝自己都自顾不暇,对东北更是望尘莫及,因此陪葬也不算多。至于在彭答瑞那里出现的,我阿玛的墓,就那么个小土包,里面能放下啥?
那么,要想一探那扇门背后的究竟,首先便是要搞清楚那酒了。
脑袋正天马行空,忽然一声巨响!一队宪兵破门而入,井然有序地分列两队。
浅井笑意清且浅,慢悠悠穿过队列,走了进来。他衣着笔挺,脚下纤尘不染,理着雪白的手套,来到我面前,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说道:“依署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