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浅井如期而至。
我也没有让他失望,将圈出来的三个一一指给他看。这三个人的选择大有讲究,长相是一方面,起码这三个都不是秃头,五官也还看得过去,是个勉强能入眼的审美。再者,这三人中,有两人是少将军衔,在日本时,是医科大学细菌学的教授,来华后曾供职于哈尔滨关东军防疫给水部——见到这个部门,没理由不选他们。
再有一人,虽只是个中佐,但却是现任满洲医科大学教务副主任。这个职位在琳琅满目的高官中并不打眼,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监管着盛京施医院。
1941年日本作妖,惹怒了美国之后,施医院的外籍大夫们在日本的高压政策下走了个七七八八,医院一度陷入瘫痪。日本接手后,施医院不再对外界开放,里面剩余的大量进口西药,白白便宜了小鬼子。
他们一定是在研究些什么,与日本扯上关系的,我从不吝怀抱着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医学,是一柄双刃剑,与毒药相辅相成。它可以救人于病痛,也可以毁人于无形。以日本的科学技术,制造出新型传染病并不是痴心妄想,到时,便不仅仅只是中国人的灾难,而是世界的灾难!
浅井看着筛选出来的三张黑白相片,微微一笑,合上相册问我:“你喜欢医生?”
“这选人嘛,首先得长得对胃口,那些秃顶的送你你要吗?其次,我身体不大好,身边有个医生,也是一份保障。”
我信口胡诌,不指望浅井全信,只信个两三分就足够了。
浅井意外的好说话,他点头道:“我回去通知他们,明晚接你和他们见个面。”
我颇为无语,长腿伸直甩到桌子上,直截了当道:“一群大老爷们儿要什么媒妁之言,又不是搭伙过日子。浅井队长,不是我说你,你们日本人,就是小家子气,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
浅井涵养高雅,气度非凡,因此并不发怒,反是笑道:“依署长此言差矣,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美景良辰,安稳度日,方得人生之幸福。”
我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美景良辰、安稳度日”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招笑。
我又说道:“既如此,我也有一问,为何找来的都是些技术人才?我是个大老粗,人家是文化人,要吓着他们了,多不好。”
浅井自头至尾打量过我,笑道:“依署长,您对自己的认知未免太过妄自菲薄。您才貌双全,年轻有为,日本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然而我这个人才,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勤等着让人操的囚犯。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这个春夜,没有江,没有花,也没有月,只有日本酒馆里,艺妓平板冗长,哀哀戚戚的小调,比之戏曲,更显乏味,教人昏昏欲睡。
说到戏曲,不禁看向孟老板。今夜更像是一个互通有无的怪沙龙,怪哉没有女主人。女人是有的,统统一张大白脸,给男人斟酒弹弦,沦做了陪衬。
要说男人里,最打眼的当属孟老板不假,其余几个小鬼子却也是各有姿色,看得出来是精心装扮过。浅井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里子面子合一块堆儿,就是一衣冠禽兽。今夜他带了孟老板来,是我想不到的,我素来瞧不起下九流,如今却落得个连下九流也比不上的境地,又被个下九流看着了,实在是颜面大失,越发抬不起头来。
孟老板不计前嫌,似乎和浅井厮混久了,也混出个温文模样来,多年前东陵千树万树梨花开时的清冷模样,今日是荡然无存。他夺了浅井身边着绿和服的艺妓的差使,为浅井添酒布菜,眼里浮着层克制不住的柔情蜜意。
心中颇为罗大公子不值。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更何况,浅井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如果他想让你爱上,那么你就会爱上。爱,总会让人露出马脚,在台上演惯了戏的孟老板,也不禁动了真情了。
我同情罗大公子,却又不以为然,而今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俩那堆破事儿,和老子又不沾边儿,且自个儿折腾去吧!
我闷头喝酒,并不多话。浅井与两位少将交情匪浅,他们同在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做过事,现下又同在奉天,自是不可同人而语,席间勾肩搭背,荤话不断,两杯黄汤下肚,更是贼眉鼠眼,口无遮拦。
我心中不喜愈甚,转而去看那个管施医院的中佐。这中佐是个小矮个儿,大抵是在学校待久了,与之打交道的多是学生,因此口齿木讷,不大会说话,面对的又是官跃数级的老油条,发出声来更是磕磕绊绊,期期艾艾,便被那两个少将嘲笑脑袋不灵光。
是人都不乐意被当做笑料,只是官衔摆在那儿,日本又是个等级分明的民族,再多的委屈愤恨,也得往肚子里咽。那中佐强颜欢笑,端杯子敬酒,俩少将却不再理他,只与浅井嬉笑,抓过艺妓动手动脚。
酒过三巡,该醉的都醉了。我不能喝酒,尚清醒,孟老板却凄惨,他是浅井带过来的人,得给浅井挡酒,又要喝自个儿的那份儿,一双眼醉意朦胧,几乎睁不开来。
孟老板是一名角儿,但总有默默无名的时候。默默无名,就会被戏班子送出去出堂会,这出堂会,一是伺候男人,二就是喝酒,咱关外喝的还都是烈酒,发起狠来论缸喝,夏天发汗冬天暖身,要你说一戏子,不会喝酒,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孟老板合该酒量不错,谁知竟这般不抗醉,想来在戏班子里也是个得宠的,师父舍不得他出去喝酒糟蹋嗓子,这酒量便是没练出来了。
日本人里头,浅井是清醒的,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孟老板栽歪的身子,跟摸小猫小狗似的。俩少将则趴桌子底下鼾声如雷,中佐脚步踉跄,但好歹是能站起来,却连跟浅井告声退都忘了,嘟囔着要撒尿,一手刚拉开门,一手就开始脱裤子。
我瞅了浅井一眼,见他没多大反应,便起身道:“我扶他去解溲。”
浅井没空答话,他正忙着解孟老板的衣服,白晃晃的胸膛春-光半掩。我连忙扛起中佐往外走,小矮个儿没眼力见儿,在老子肩膀上扭来动去,裤子都掉了下来,露出了半个屁股。
没走到一半儿,便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我没扭头去看,只觉得气息很熟悉,等把中佐扔进厕所,看他连滚带爬地跑进其中一个坑后,方回身,不着痕迹地来到走廊寻找那抹气息。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看,是邹绳祖。他留给我一个背影,正匆匆向后门走去。我又往厕所里头瞅了眼,小矮个儿昏昏欲睡,一时也出不来,便跟在邹绳祖后头,来到了脏乱的后巷。
后巷污水横流,臭不可闻,堆了满地垃圾屎尿,是苍蝇臭虫的天堂。我嫌恶心,尽量不去看,只去看邹绳祖,他一身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在这个环境下,倒显得清新了。
我捂着鼻子道:“咱能不能换个地儿说话?”
他一把抱住我,颤声道:“他妈的,你没事儿!”
我推开他,活动了下肩膀,小矮子个儿矮,分量却不轻,压得老子肩膀头子直疼:“废话,你还盼着我有事儿咋的?”
邹绳祖懊恼道:“这些日子你是不搁浅井那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不耐烦和他执手看泪眼,相对诉衷肠,以偏赅全道:“我还合计怎么找你们,今儿就碰上了,也是巧。我现在不能得罪浅井,在他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脚,你得帮我。”
邹绳祖聪明,一点就通:“不行,今儿我必须带你走,有我在,日本人找不到你。”
“你别吵吵,先听我说,”我打断他,“日本知道我我身体的事儿了,我说安喜是你搁外头生的,你一定得保住安喜。”
邹绳祖睁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身体的事儿?”
“我也不知道,但浅井说,日本研究过这方面,‘龙族’‘男人生孩子’之类的,而且研究有一段时间了,我怀疑跟我阿玛脱不了关系,没准儿你爸也参合了一脚。”
邹绳祖脸色不大好看:“我爸做不出来这事儿,他对你爸对你爸”
“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日本吃饱了撑的,做这般天方夜谭的研究?”邹绳祖面色苍白,我摆手道,“这些都过去了,不忙开脱,但他们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老子头上,浅井让我配合他们的研究,还必须得生个日本孩子。我想知道我们这群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日本这般趋之若鹜。
“跟浅井虚与委蛇可他妈难受了,他给我找来的日本男人,都是搞科研的,不是秃头就是矮,”想到那俩少将摸艺妓的手,更是犯恶心,“还有的压根儿就对男的没兴趣,来凑什么热闹!”
邹绳祖的脸乍青乍白,半晌才道:“日本人忠于天皇,如果是上头的命令,也不奇怪只是,他们碰你了?”
“没有,老子还真给他们日本人生孩子不成?”我说道,“这前因后果你听清楚了,赶明儿你赶紧去东陵山上找彭答瑞——彭答瑞,你还记着吧?就那个猎户,他有点神通,你问问咱这类人,是不是有些什么是普通人没有的。”
邹绳祖道:“我记着了,但要是问那猎户就能知道,你还跟浅井磨叽个屁?你单枪匹马的,真出点事儿咋整!”
我叹了口气:“你长个聪明脑瓜干啥?”
邹绳祖气得说不出话来,捏着我的手腕子,跟头驴似的。
我甩不开,只好转了话题:“对了,还没恭喜你,又要当爸了。”
邹绳祖一怔:“什么玩意儿?”
“你媳妇儿不怀孕了吗?”
邹绳祖气笑了:“老子连根儿手指头都没碰她,她上哪儿鼓捣出个孩子来?”
“操!”我回过味儿来,骂了一句,“浅井那小鬼子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当爹了,整半天是耍老子!那刘国卿呢?他要结婚也是假的了?”
这回邹绳祖不吱声了。
我愣了愣:“他真要结婚?”,
“没听他提过,八字儿没一撇呢,你别瞎合计。”
“别介,告他该结结,日本已经盯上他了,让他乖点儿。”
邹绳祖道:“你还真舍得。”
我当然舍不得,我难受得要死,但咱得顾大局,他还得留条命。干啥,得有命才能干。
“我的事儿你别和他提,你自个儿也小心着点儿。我住在悦来客栈,但周围都是浅井的人,尽量别来找我。”
他还捏着我腕子不撒手。
我又问他:“安喜咋样了?”
提到安喜,邹绳祖的眉眼柔和下来,眼里有了笑模样:“安喜挺好,能跑能跳,贼能吃,爱叨叨话,现在能有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下,“小子就是长得快。”
我安下心来,鼻子却有点儿发酸,说道:“谢谢。”,
“你跟我谢啥,”他终于松开了腕子,扒拉下我的头发,“这不都应该的吗。”
我低下头去,苦笑一声,眼眶有点湿:“谢谢阿、阿珲。”
邹绳祖有那么会儿功夫的僵硬,却没再说什么。
他是一个称职的兄长,比我称职多了。我对他的感谢真心实意,没有他,有很多事儿,我根本不知道该咋办。
我想,我有一点点的爱他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道:“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你呢?”
“我来这儿谈生意,出来透个风。你呢,浅井怎么会带你来这儿?”
我嗤笑道:“浅井还算礼貌,把他认为合适的男人带过来让老子掌眼。”
“你没喝酒吧?”
“没有,我身娇体贵的,他们还打算研究呢,浅井不敢逼我。”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道:“话说,浅井以为我俩有一腿,要是这研究真是你爸捅咕出来的,那浅井心里就明镜儿的,知道咱俩是亲兄弟,是乱-伦。”
“你啥意思?”
“这放那儿都是件丑事,没准儿会影响你生意。你要不要挽救下自己的名誉,跟你媳妇儿做做戏?”
邹绳祖认真地看我:“本来我就是乱-伦,我这人坦荡。再说,日本人自个儿那些腌臜事儿数都数不过来,前线战场又失利,没时间管这点鸡毛蒜皮。”
我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邹绳祖又道:“但你别有心理负担,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不会强求,你也不要逃避。”
我没有回应,与他一前一后回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