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溜进了阿玛的书房。
说“溜”不大准确,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家,是有房契和地契的,都在我太太的古木盒里压着。而“溜”这个动作,容易让人联想成贼眉鼠眼的面部形象。爷向来光风霁月,与猥琐下流是截然相反的,这字儿用得不大妥当。
书房位于宅子东南角,是个顶好的位置。冬暖夏凉,阳光充足,门庭前有一株茂盛的石榴树。它已在我家扎根多年,炎炎夏季,全仗着粼粼的树荫,给书房做荫庇。石榴花却是火红的,仿佛采下一抹艳阳,不让它通过,便凝结在了枝头,熨都熨不开。
之所以啵都没打,脱口而出就是“溜”,源自于我幼时不好读书。先生下课后,阿玛常把我锁在书房,让我受着墨香的熏陶,在书的海洋中遨游,期望我能近书者香。
他却不知,他费尽心力为我寻来的哈哈珠子——就是伴读,其中一个还是柳叔的侄儿——早让我挨个儿收拾了个遍。阿玛只让人锁门,窗户却不锁,夏天我开窗就能蹦出去;到了冬天,费点劲,却不用我费劲,让伴读清理了窗框中的冰碴,窗户便可以开了;回来再浇进凉水,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又冻瓷实了。
夏天,我会轮流带他们出去玩;冬天,则是谁听话,谁清理得最卖力,我就带谁出去:我吃糖葫芦,也给他们买糖葫芦;我得了只蛐蛐儿,也给他们买蛐蛐儿——当然,给他们的蛐蛐儿,品相都不及我的,否则斗起来,我咋赢?
当时年纪小,日子过得慢,有时候溜出去被发现了,也是伴读们挨罚。一尺子下去,手心肿成个馒头;年纪稍小的,哇就哭了。我则在旁边哈哈笑,笑着看他们哭,觉得十分有趣。
可今日不是夏季,也不是冬季,而是深秋。
深秋不是石榴花的季节,石榴树再一次步入中年,开始结石榴。却是老远飘过来的若隐若现的桂花香的季节。桂花香是从隔壁传来的,我小时候常闻到。然而隔壁是间空的三进院,宅子的主人老早南下杭州避祸,连条狗都没剩下,独独留下这桂花老树镇守宅邸。
此夜月色暗淡,玻璃窗乌漆墨黑,照不出影。许多些年头不来,回廊雕栏积了层厚厚的尘土。书房门上了锁,钥匙在马姨身上,而我本就没指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走一次正门,于是来到窗前,拉了一次,窗子也落了锁,不过锁头多年不用,早已摇摇欲坠,我又没想过修缮;施了大力,再一次,锁头没开,窗户却是整个儿掉了下来。
我拖着窗户,不由发愣。锁是不大修缮,窗户却是年年加固的;即便这两年没人想着了,也不至于一拉就掉下来呀!
将窗户放在一边,我跳进屋子,轻车熟路地翻出蜡烛和火柴。一划、一点之后,书房不再如月色暗淡,然而没来得及细细打量一番情状,后背倏忽一阵疾风!整个人被按在了桌子上!
手钩成爪,向后一抓,只抓到了一片衣角。没等我反应过来,后衣领一提,又落进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我松了口气,提吊的心胆回了原位,顺着力道,惬意地偎依进他的羽翼之下。
他的呼吸打在我耳畔;耳朵动了动,微微发着痒。
他的手臂越勒越紧,硌得我肋骨作痛。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依然背对着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刘国卿把脑袋埋进我肩胛,闷声道:“一时半刻说不清楚。”
“窗户是你弄坏的?”
“嗯”
“你得赔”
“我知道”
我拍拍他的手臂:“我想看看你。”
他松开了怀抱,我转过身,入眼是日思夜想的容颜。
瘦了,也黑了;头发长了,该剪了。
我又闭上了眼睛,消化了目前的信息,然后睁开双眼,眼珠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再用破釜沉舟的力道,含住他的嘴唇。
在贴近的前一刻,他的嘴唇动了动。我看懂了口型,他在说:“我想你”
我吻得更深了。
亲吻如星火燎原,身体各处瞬间热情起来。我们拼命撕扯对方碍眼的衣物,起初还惦记着这是阿玛的书房,却又立刻被刘国卿作乱的手勾了回去。
衣衫尽除,他把我抱到桌子上,急不可耐地冲了进来。
我忍痛皱眉,却没有阻止他;这种时刻并不只是单纯的享受。我只想感受他的思念和渴求,感受我们水乳交融,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法令我们分离的契合。
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一边凌乱地冲撞,一边气喘吁吁地重复道:“不要走依舸,不要走我爱你我爱你”
他撞击到某一个顶点,我过电了似的浑身战栗起来,快感从尾椎冲上天灵盖,除了忘情的呻-吟,我想不到其它回应。
我无法名正言顺地大讲特讲一套爱情理论,因为我知道的太少了。统共体验过恋爱滋味儿的,也只有刘国卿单蹦一个。这滋味儿还不大美妙:甜的时候有,却很少,多半是苦的、酸的,或是甜中透着苦的;就像把心脏长久地泡在苦水里,即便外头裹上了蜂蜜,该苦的还是苦。苦已经腌透了,这块儿心脏理应是不能用的,丢了最好。然而心脏独一无二,没有可替代品,凑合凑合,也就是了。滋味儿到底和普通的不一样。
所以我喜欢听他不加掩饰的告白,会让我觉得身边有个安心的人。累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他身上,他不会把我扯下来。
至少刘国卿不会现在把我扯下来
我们在宽大的书桌上放浪形骸,笔架与镇纸七零八落,东倒西歪;湿黏的水渍沁透几篇生宣,刘国卿顶得厉害,下面似乎流了血,倒真像是晕染作画。若真有鬼神之说,夜里从祠堂出来遨游的列祖列宗们,定会恨恨骂上一句:“不知廉耻!”
他们骂他们的,左右有阿玛行事在前,我做的事儿,总归不算开天辟地。阿玛愧杀,无颜面对祖宗,过身后葬在家族墓地里,只得屈居一隅,小土坡瞧着可怜巴巴的。有了这前车之鉴,我早已想通了,大不了就做个孤魂野鬼,生前爽快,总比得上憋屈一辈子,只为死后道貌岸然来得实在——道貌岸然又不能让我爽快。
我们欢欢喜喜、身体力行地一诉离别之苦,直到腰肢酸软,四肢乏力。他趴到我身上,身子一抖、又一抖,体内涌进冰凉的液体。我八爪鱼似的缠上他,渐渐平复了呼吸。
他突然在我脖子上狠劲儿咬了一口。我“嘶”地一疼,拍了下他的后背,有感而发:“你他妈狗啊!”
他舔了舔渗出的血珠,抬起头来,冲着我轻轻“汪”了一声。
又腻歪不久,他直起身,理正衣衫,出门去打水。院中有一口井,离着不远,透过窗户就能看到。
一股股白浊流到宣纸上,立时向四周扩散。生宣吃水,混上斑斑血迹,整张纸惨不忍睹。我便不再看,挪了挪屁股,却是锥心的刺痛,只好半坐在桌子上,只顾去看刘国卿。
有刘国卿在,琐事我一手不用伸。擦拭过后,指挥他找来了阿玛的旧衣服,一人换上一套。衣服都是清末的款式,今日并不时兴,好在干净整洁,其它的也就不甚重要了。
身上一阵懒似一阵,歪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动不想动,却有着千言万语要说。未待说出口,只听刘国卿翻箱倒柜,动静不小,睁眼睛一看,他竟翻出了不见天日多年的颜料和毛笔。
我换个姿势,横撑着脑袋,硬打起精神问他:“你干啥呢?”
他捏起那张沾了乱七八糟粘液的纸扇了扇,笑道:“你歇你的,累了就眯一会儿,不睡就躺着。”
我懒得再问,眼睛却没阖上。刘国卿握笔,蘸水饱满,铺碟调色;笔根调朱磦、笔肚调曙红、笔尖萃胭脂;接着信笔侧落,就着沉淀成褐色的血痕,拨开层次分明的花瓣。
我的脸不由得烧了起来。锦簇鲜艳的牡丹只消寥寥几笔便成雏形,刘国卿似乎乐此不疲,着重胭脂提层次。两三只牡丹补完后,意犹未尽道:“可惜没有白-粉,拿白-粉调曙红,出来的颜色更雅些。”
我恼羞成怒,骂道:“画得如此一手好写意,你干脆去做个教书匠得了,跟我们丘八抢什么饭碗子!”
刘国卿笑得人心神荡漾,弯腰提笔,又在空白处补上一只同色蝴蝶,同时争辩道:“现在都画西洋画,而且我也是个二巴颤子,只能用作闺房情趣了。”
下榻来到他身边,忍着羞,指手画脚道:“一只蝴蝶算什么道理?不都是一对儿的吗?”
他歪着脑袋,仔细瞧了瞧,扭头问我:“你想和我做梁山伯与祝英台吗?”
不等我答,他自言自语道:“我却不想,我想与你做王戎夫妻。”
我啼笑皆非:“你怎么——怎么——这么肉麻?叫你刘国卿还不对,非得叫你卿卿吗?”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汝不卿卿,谁当卿卿?”
我专挑顺耳的哄他:“好好好,卿卿,卿卿,”身上酸软淡去,似乎开启了无穷的力量,我说道,“以往让你情趣你都不会,今儿咋这么长脸?是想做我媳妇了,只等着聘礼了?或者我做你媳妇也行,我有嫁妆。”
我想起自己目前的身家,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子后面去。
他有气无力道:“依舸,我没办法我娶了一个日本女人”
我的嘴巴僵硬地咧着,却没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