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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横沟未表现出惊慌失措,反而虚情假意的与刘国卿问候。刘国卿坚决地举着枪,说道:“横沟中将,我无意冒犯您,我只是见不得依舸自作主张,望看在我师父的薄面上,还请担待一二。”

    他说得从容得体,不知私下对着我们今早照过的那面镜子练习了多少遍——音调再从容,态度再得体,他仍旧惹恼了我!我他妈一再告诫他与我保持距离,他竟还在日本人眼巴前儿凑上来,再听听他说的那叫什么话!

    我怒火中烧,揎拳捋袖,狠狠推他个踉跄,疾言厉色道:“你少他妈的参合老子的事儿!”

    这一推,枪口失了准头。横沟晃晃脖子,笑道:“诶,脾气不要这样大嘛,有话好好说。”转而又指着我,对刘国卿道,“你这件风衣,穿到依君身上大小正合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靠衣装——你很有眼光啊。”

    我瞠大双目,嘴巴也张开,不可置信地露出一点舌尖。刘国卿没有收枪,犹攥在手里,面上波澜不惊,与我截然相反。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不卑不亢地道了谢。

    横沟知道这件衣服是刘国卿的,难怪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婊\子,勾搭完亲哥哥,又勾上了前途远大的年轻军官!刘国卿这个大傻逼,他压根儿就没打算乖乖听老子的话!

    愤怒和尴尬的火焰在体内熊熊燃烧,烧得我头晕目眩。我低头看向熟悉的花口撸子,只觉得应该往自个儿脑袋上来一枪,也许此时以死亡终结不失为一个好结局: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会被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绞得粉身碎骨。我是浅海的礁石、深水的漩涡,将所有我所重视的搁浅、淹没——

    我喘着粗气,合上被喂了一大口恶心虫子似的鸟嘴,强迫体温下降。局势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可我不能成为逃避现实的胆小鬼,于是裂开个嘲笑的弧度,挖苦道:“刘文书,至于吗,你对我可真是死心塌地。”

    刘国卿舔了下嘴角,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顾与横沟道:“我知道依舸重要,但怎么个重要法儿,却是不得而知。所以他落在我手上后,便让我存了私心,给扣下来了。我当然不会反抗天皇陛下的计划,只希望能最大程度的让我多玩儿些时候。”

    横沟“啧”一声,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刘国卿扫了我一眼,终于撂下枪,做出投诚的架势,举起手道:“只要别让他离开我身边儿,我随您处置。”

    “刘国卿——!”

    他似乎厌倦了跟我废话,一扬手,我便又挨了一巴掌。脸颊被蚂蜂蜇了般,火辣辣的疼,不过没肿起来。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却听他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他妈的!

    横沟看足了好戏,目光在我俩之间游移,钦叹连连:“好一双情种,好一对痴人刘文书,你真给了我一个大惊喜,我还以为今天是新年。”

    我的身体僵硬得好像刷了厚厚一层胶水,指尖末梢也动弹不了,活似聆听审判的歹徒。而刘国卿在原地站得笔直,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只听话锋一转,横沟又道:“不过,既然你决定好了,我也不好棒打鸳鸯,你的位置,就暂时由次长代劳吧,等你玩够了,说一声,”他微微一笑,整齐的小胡子拉成细细一条,“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刘国卿肩膀一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我也轻轻闭了闭眼,汗珠这才大胆地滑落,心脏一时不能平复,怦怦的心跳,仿佛成了活着的证明。我在心底呻\吟一声,才一上午的时间,形势真他妈跌宕起伏!

    有了横沟的指令,刘国卿随我下午一同去探望依诚。门口那两个日本兵的尸体,已经被悄然无声的处理掉了,地面干净得没留下一丝痕迹。可是当我的脚踏上那一块地面时,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横沟目光闪烁,但没多嘴,我自然也不欲盖弥彰。倒是刘国卿在一边道:“你是不是又喝凉水了?我是没给你准备热乎饭还怎么的?”

    我半点儿也不想理他,除非他能回到今天早上,将这件贵得要死的风衣从我身上扒下来。

    横沟贵人事忙,找了个从前没见过的日本军官看着我俩。下午,这位姓“佐藤”的日本军官和两个宪兵载我们到了国高,正是依诚就读的学校。兜兜转转,他居然成了郑学仕的下级生,也许国高的学生,骨子里多得是叛逆?

    路上走了几条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行不稳当,臭气熏天的排水沟旁饿殍二三——当战争成为日常,死亡如影随形。我没有泛滥的悲伤,只是目不斜视地,感受着车轮从他们身上轻巧碾过。

    我们抵达时,国高没到下课时间。两宪兵之一去找了门房,又惊动了校长。所幸依诚没有被众星捧月地送出来,只他一人,穿着端正的国高制服,头戴海军帽,深蓝色的面料衬得他脸很白,骨架又大,看上去英俊可靠。

    刘国卿要与我一同从车里下来,我冷笑道:“你咋哪有事儿哪到?我跟我儿子唠会儿磕,还用得着你管?”

    说完把车门甩个震天响,刘国卿这回装得跟小媳妇儿似的,垮个脸坐回车里。我屏着口气,摔摔打打走到依诚身前,娇花嫩草尸横遍野。我们隔着铁栏杆,门房要将大门打开,我没让。我怕中间没了挡害的物事,会忍不住把我优秀的大儿子往死里削。

    依诚见到我,轻哼一声,虎着脸转向旁侧。他的高度比我猛出一小截,却还是满脸的孩子气。他这死不悛改的样儿,气得我也虎出了满脸褶子,克制住要扇出大嘴巴子的手,沉声道:“你可知错?”

    他的大眼珠子从眼角溜至眼尾,在我红肿的嘴角打个转儿,然后脸扭得更远,又是重重一哼。

    我浑身直哆嗦,声音从牙缝间一字字艰难地挤出来:“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去日本?就为了念书?!”

    他猛然回过头来,眼睛瞪溜圆,低声吼道:“我想念书有错吗?你是你,我是我,你犯罪跑了,凭什么牵累我!”

    “你知道个屁!”我的嗓门盖过他的,忽而想到身后是两个不知听不听得懂中国话的日本人,便努力吸口气,压下音调,冷静道,“你生在老依家,还是老大,又是这个时代,需要舍下的海了去了,这他妈就是你的命!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而不是他妈的把你的家人送上刑场!”

    “你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在哪儿?你下落不明的时候,你东躲西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是你先放弃的,我不过是添了把柴火,至少这样我能过得好一些!”

    “我从来都没放弃过。”我咬着牙,眼眶憋通红,“你长成大小伙子了,有主意,你怨我,我也怪不得你。但是我做的,是尽力的去保护你们,而你,是引狼入室。知道你这叫啥不,你这叫吃里扒外,狼心狗肺!”

    依诚愤恨地握住铁栏杆,双臂摇动,哐啷直响,高声叫道:“人往高处走,我没错!日本怎么了?被占了地盘,是我们满洲人没本事,承认败了有这么难吗!你有瞎嚷嚷的时间,不如多去学点东西,前朝还知道师夷长技以自强,你们一群跳梁小丑,还妄想扳倒大腿?简直可笑!”

    “你这是在给自己的堕落找借口!”

    “爸!”他急躁地劝诱道,“你们现在做的,和四十四年前没半点区别。想想那些人的下场,大清已经灭了,认清事实吧!”

    “大清灭了,老子也他妈不会让一群小鬼子骑到头上来拉屎撒尿!”我一撑额角,脑海里苍蝇乱撞似的嗡嗡作响,轻轻一叹道,“我来不是找你吵架的,也不是上赶着让你来质疑我的作为。”说着抬起头来,满面疲倦,“你年底就去\日本了,东西都置办齐了没有,钱还够吗?”

    依诚怔了怔,万没想到我找他是为了这个,他垂下头,蚊子似的道:“有点紧巴,但是政府有补贴。”

    意料之中。我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个鼓鼓囊塞的小布包,里面是一沓钱,最顶上是几张毛票,是我和刘国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总能应应急。

    主动交给日本宪兵检查后,我将钱交给了依诚。他踌躇着不敢接,我塞他手里,说道:“你再王八蛋,也是我儿子。以后照顾不着你了,去了日本,也别亏着自己。”

    依诚嘴一撅,眼一红,轻声叫道:“爸”

    “得了,我也该走了,你上课去吧。”

    “爸!”不待我转身,他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他却扭捏起来,半晌才道,“爸我妈他们还好吧?”

    我彻底转回身,心底最后一道裂口随之崩裂开,种种情绪透过绷直的声线和淡漠的眼神过滤了大部分的心伤,却掩饰不住失望:“说道这个,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做到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推,还无动于衷的?她叫你一声哥,你就这么狠心糟践她?她可是你的亲妹子。”

    “什、什么?”

    我再次靠近他,轻声道:“她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你小姑,要是让日本人带走了,你说她们会怎么样?”

    依诚慢慢张大了眼睛嘴巴,骇然攀爬上他年轻的脸,成为他唯一的面具:“爸,我、我不知道,爸,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他们说拉女孩去培训当护士,我我再畜生我也不会——”

    “依诚,你真是脑子念书念傻了,我们正在和日本人开战,他们会强征敌方的平民做护士?能杀人的不止是枪炮,医药品同样可以。”我徐徐说道,“打仗的都是男人,诚诚,你也是个男人了,生理上的正常欲求不给满足,怎么打仗?”

    他扑上来,隔着栏杆握住我的手,鼻涕眼泪糊满脸,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他求我说:“爸!爸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我不知道我不去日本了,我不念书了,你咋打我都行,你带我回家吧!爸我想回家”

    我给他揩净眼鼻,擦干嘴角,像小时候那样和他讲道理:“你不是小孩儿了,别任性,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回头也来不及了。但是你得时刻记得,你姓依,所以你得做个对得起良心的男人。”

    他哭到失去力气,顺着铁栏杆坐到地上,尘土沾了一裤子,丧家之犬般狼狈。我心里不是滋味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回教室之前先去洗把脸,把衣服裤子收拾干净我走了,今后你一个人,好自为之。”

    他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含含糊糊叫了两声“爸”,一边淌眼泪,一边点头道:“我记着了我记着了”

    他终是长大了,没有再叫我带他回家。我曾想过,面对孩子们的成长,更多的,我会报以欣慰的态度,仿佛完成一件任务似的,见证了血脉在我这里得到了传承。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的心怎么空落落的,就好像送走了绒瓣的蒲公英,只余下光秃秃的根茎,从此满月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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