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让张恨水笔触婉约的恩怨柔化了心智,我不假思索地冲浅井打声招呼,还问候了孟老板近况。
浅井披着人皮,笑出个人的模样,不避讳地说道:“孟老板忙得很,刚去北平演专场,劳您惦记了。”
我摁着膝盖站起身,因夏季贪凉,只穿件挎栏背心,小肚子无处遁形。我不动声色地吸气,使丘陵恢复平原,却不成章法,损时耗力。幸而浅井的注意被刘国卿吸引了去,趁此机会,赶忙套了件宽松的衬衫,终于敢翩翩与刘国卿挨肩膀头了。
浅井此番前来的含义,彼此心照不宣。他例行程式,先给我们出示了依宁和依礼的就学手续,还有俩小崽子的作业本,再是说道:“依先生慷慨贡献的线索,横沟中将十分重视,特地调我来主管此事。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不必打官腔,需要准备些什么,你们与佐藤一一说来,我们会全力配合。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你看可好?”
我自然说“好”,不过还有半块玉佩在马姨手里,得去小河沿取。待浅井别后,我去通知了佐藤,说是与下人对账,只字不提玉佩。佐藤办事爽利,第二日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马姨老早就抻成个长颈鹿,在家门口等我。女人眼泪多,论瓢舀,且连绵不绝,险些水淹小河沿。我只来得及安慰她几句,玉佩一到手,装模作样看了几眼账本,便跟佐藤回了去。
刘国卿留在小公馆,没有与我同行。一离了我,他便心神不宁,看不进书;练了几张大字,摊放在饭桌上,怏怏不乐,活似个给人写字为生的穷书生。我回来时,他正将团的大纸团子当球踢,纸团无声无息滚到我脚下,被不小心踩成了纸饼。
刘国卿一抬头,肩头一懈,说道:“这就回来了,挺快的。”
我掏出玉佩搁他眼前晃晃,说道:“呆那么久干啥,早点回来,免得你没事儿闲得玩纸团。”
他心虚地将满地纸团踢到沙发底下,看得我发笑:“再无聊,就放个屁自个儿追着玩。”
他端了杯凉白开递来,本就窘迫,我又从旁煽惑,愈加羞赧。暴风雨前平静的最后一晚,只觉得时间不充足,做什么都不尽心、不痛快,书看得角齿狼牙,正气着晚香席卷逃家,迫不及待看她的下场;又想再看几页,便早早睡了罢。刘国卿与我存着相同的心思,一本书大半个时辰一页未翻,不知在发什么呆。
合上书,这仿佛合上了一个世界。我一偏脑袋,对他道:“想不想来?”
他反应了会儿,看向我肚子,呐呐道:“不行,你如今这得悠着点儿。要是憋得慌,我帮你弄出来。”
“我可没憋得慌,”我意兴阑珊,重新翻开书页,说道,“反正没事儿干,要不你寻个乐子去?”
他手一伸,探到我的肚子上,上下左右地摸了个遍,方道:“那给咱闺女想个名?”
我顿时来了兴致,打起精神坐起来,笑道:“你就笃定是闺女?要是个小子,你还找地儿哭去?”
“哭到不至于就是就是有些遗憾吧。”
我说道:“咱家倒是个儿比个儿的怪,人家朝思暮想想抱儿子,咱们倒是把儿子往外推。”
刘国卿腻腻歪歪道:“咱不已经有了安喜,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儿,可是福气!”
提到安喜,也不知他个小馋猫在庙上整日介萝卜白菜的,适不适应。便叹道:“有儿子没儿子不一个样儿?安喜打小颠沛流离,不跟在我们身边儿,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往后有机会再见到,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刘国卿耸眉耷眼,拼出个落寞的神情。半晌强打起精神,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咱先想想名字吧。”
名字我大约摸有了个谱儿,不过看刘国卿蠢蠢欲动的蠢模样,便失去了拔尖儿的心思,说道:“你这样急,看来是想好了?”
刘国卿道:“安喜的大名是邹老板起的,单名一个‘可’字,只为了沾你的边儿,‘邹可’这名儿,听着不免简单。这回得我们做主,我想着,男楚辞,女诗经,不若从诗经里头摘。”
我摇头道:“诗经里面都是些讲女儿家漂亮、贤惠淑德的,你瞧瞧现在,有几个丫头还像早前似的三从四德?我倒是盼着她独立自主,像依宁那样儿,自个儿有主意,不依附男人,不吃亏,懂道理。”
刘国卿道:“也是,时代不同了,女人也解放了,自由了。”
我接话道:“其实这些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健康,平安,快乐。”
刘国卿转过眼珠子:“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了许多,最后只留下一个‘安乐’。平安喜乐。它哥哥又叫‘安喜’,它叫‘安乐’,小子丫头都能使唤。”
刘国卿皱眉道:“听着还是个小名也罢,若是个丫头,这名字也好,听着就喜庆。”
聊了一晚的孩子,我们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第二日清早,浅井带了几队宪兵,依言而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医护人员。本以为医护人员是跟着宪兵走的,不料他们当场在小公馆摆开针管药剂,叫我伸出胳膊。
浅井堆着笑,说道:“你也说不出我们此去需要多长时间,横沟中将最讲效率,需得双管齐下。不过抽一管血,没什么大不了,后续的叫下面折腾去,我们只管做我们的。”
我避重就轻地逞口舌之快:“浅井队长,您的中国话讲得越来越似我们满洲人了。”
浅井心宽,一味是笑。我却心焦。万幸早早将宝藏一事托出,若真落得个实验品的下场,不过几项检查,孩子便瞒不过去。现下他们便是查个水落石出,我已进山,他们也无可奈何。
抽完血,我与刘国卿没大胃口,只囫囵喝了几口粥,便上了浅井的车。
汽车夫随我的指示左转右移,不过午,便到了东陵山下。浅井见我下了车,却停驻原地,倒是不催促,耐心地环视青翠山色,笑盈盈地称赞满洲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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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进山,是为了等小黄。虽许久不来,但彭答瑞曾给我带过一封信,说是山中地震频频,叫我不要来。过了这么久,也不知情形如何。我又不敢冒然进山,山中古怪颇多,最怕迷路。何况后面还跟着浅井,顾虑更多,实是前有狼后有虎。
几分钟后,茂盛的草丛摩西分海一般,淌出一条流动的黄金。“黄金”约两臂宽,大海碗粗细,长度一时望不到头,周身璀璨夺目,几乎与日月争辉。
宪兵队整齐划一地拉枪上膛,对准黄金蛇。我对浅井道:“叫他们放下枪,这可是我们的向导,小心眼儿得很,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
浅井一挥手,枪械疏落落回进枪套子里,但仍戒备。世人大都怕蛇,我第一次见大黄小黄,几乎崩溃,他们又有剧毒,叫我好吃一顿苦头。还是混熟了之后,通晓他们的性子,才不怕。
刘国卿却大胆,不待我动作,他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说道:“这蛇长角了!”]
我越过他肩膀探头一看,可不是!金黄的大脑袋上拱出两个小鼓包,支棱出指甲盖长的角,竟隐隐有了分叉的架势!
我扒拉开刘国卿,蹲下一伸手,大蛇大慢性子,悠悠哉哉地滑过来,大脑袋搭在我手心里,红如牡丹的信子懒洋洋歪出嘴边。见状,我笑道:“你是小黄还是大黄?”
他歪脑袋往我胳膊缠,刘国卿一直抓着我的另一条胳膊,眼睛死死盯着大蛇的动向。我不理,只顾摸摸大蛇身上大而滑腻的金黄色鳞片,惊喜道:“小黄,你要化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