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我在春日町已经休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来,东北十分平静,没听说有战事。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冬天,没有军队愿意在冬天开战。
三个月间,小妹办了简单的后事,涉及亲属的工作,皆由邹绳祖代我出面。后事仓促,搁在了大北关。只是太太尚在医院,还不知小妹之事;孩子们在学校,亦不便打扰;大姐小弟都没有来,只有姐夫来了。我站在灵堂里,黑纱白联,阴气滚滚,不符合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妇人的审美。堂前小妹笑语晏晏的黑白色照片,似乎是灵堂中唯一的亮色。
刘国卿说到做到,仔细与我理清了他与依航的来龙去脉。我不消听,无非一场旷日持久的阴谋;柳叔来过,拉着我的手,泣涕涟涟。他一把年纪,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回事儿,便赶他回去休息。如今大北关的房子又空了下来,苏联人走了,总算是安全,恰是缺人看守的时候,正需要柳叔。柳叔却听不明白话,一遍一遍地自责道:“要不是老杨察觉不对,我还以为您跟着部队去打仗了,哪知道您受了这么多的苦。”
又偷摸地说道:“大少爷,您也留个心眼儿。我知道您和刘先生好,但他毕竟是和小少爷一伙儿的,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背地里咋合计的。”
我精神不济,头疼得很,敷衍道:“行了,我有分寸。”
那天他掏心窝子的话,总不会再骗我。
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躲在他的庇护下,连累他。
过完了三十九周岁的生日,我已是迈进不惑之年的男人。可这一年给我的冲击之大,让我不得不“惑”,警如人之情感,警如信任与背叛。许是年纪渐长的缘故,年轻时吹毛求疵的原则随心力而退潮,我可以平静地面对生与死,更可以平静的内敛感情。
曾经在德国,教官说我是团火,迟早要灼烧殆尽,害人害己;现今火焰变成温和的蓝色,其中高温,只有其中才知晓。
我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毕竟,哪有那么多圆满的戏?散场之后,人走茶凉,没人会记得台面红毯上盛过多少泪,盛过多少笑。便是戏子本身,也记不清罢。
四六年年底,我重新联络上了王美仁。因为失踪半年,所以原定的升职取消,并被勒令立即归队。同时,我安顿好太太,又去学校远远地看了依宁和依礼,将他们全部托付给邹绳祖照顾。彼时白小姐的哥哥白崇山已经在香港站稳脚跟,要求邹绳祖送白小姐前往香港。邹绳祖拒绝以后,给了李四足够的遣散费,派他并两个下人、两个丫鬟一同护送白小姐去香港。
邹绳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公馆。我留在那儿与他吃了顿午饭,是他煎出来的小牛排,卖相居然也是有模有样。
邹绳祖道:“忘了说,我不去美国了。”
“不去了?那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了,”邹绳祖道,“我一辈子没孩子,我算是看明白了,合着是给你家的几个小崽儿让位置呢。”]
我低头闷笑,吃饱喝足之后,去了政府大楼。
路过春日町时,我驻足在马路一头看了很久:枯萎的爬山虎只在红墙上留下一道道棕黄的藤蔓;墙壁沾染了岁月的痕迹,掉落点点斑驳的墙皮;冬日的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杈,我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春天,它会绽放出一树烂漫的桃花。
我摘下帽子,朝它挥一挥,然后,不告而别。
四七年伊始,我随军一路南下,足迹遍布华北、华东战场。六月,共\产\党突破黄河防线,转入外线进攻。我军战况一度惨烈到我一个参谋还要身兼团长去领兵作战。七月,由于前任参谋长及副参谋长牺牲,我被直接擢升为参谋长,率领第一批队先行北上至河北;十一月,河北石家庄失守,我军再次退往东北。
而这一次,我们万没了离开时的骁勇,挫败得如一条条丧家之犬,耸眉耷眼,夹紧尾巴,风声鹤唳,无依无靠。
十一月中,我得了半天时间休息,便快马加鞭地回到沈阳去探望亲属。岂知我的筹谋布画,只应验了一年。近乡情怯地来到大北关,迎接我的,却是两年来第二次举办的灵堂。
柳叔头发花白,正是古稀老人的体态。他疲惫地接待了我,在我给太太的香炉上了三根香之后,巍巍道:“大少爷,您节哀。”
我立在太太与小妹的牌位前,垂眸苦笑道:“柳叔,我竟然没有伤心的感觉。战场上混了一圈回来,自个儿太太去了,我都无动于衷,以前一身热血,现在全变成冷的了。”
柳叔烧了壶热水,咱爷俩相携到客厅坐了,我照旧给他卷烟卷儿,他接过来,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娓娓道:“这个家算是散了。”
我捧着杯子,感受着热气熏脸的温暖,等待热水晾凉,沉默片刻,说道:“柳叔,你说吧,我没事儿。”
柳叔道:“你走了之后,刘先生几乎疯了,他以为是小少爷背信,又将你抓了去,闹来闹去也没闹出个结果,反而让小少爷起了心思,要逮了太太去,逼你现身。太太精神还没恢复,受了许多惊吓,一会儿说你走了,不要她了,一会儿又说她是格格,要有格格的气度,不能连累丈夫,疯疯癫癫闹了几日,一脑袋撞墙上没救过来,去了。”
我深吸口气,抹了把脸,说道:“孩子们呢?”
“出了事儿以后,邹先生说要带他们动身去北边,如今也不知到了哪儿”
我仰头望着天花板,又问道:“刘先生呢?依航呢?他们在哪儿呢?”
“都进了部队,去前线打仗了”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柳叔脸上,横生的皱纹几乎埋葬了五官。我说道:“柳叔呀你咋不跟邹先生走呢这家都散了啊”
正如当年,我送依航去天津戒毒,在站台上,太太对我说:“你做什么都自有道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但你要记得,你把谁打发走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滚蛋,否则看我不挠死你!”
原来她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可是我没叫她走呀,她怎么就自己走了呢。
柳叔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背去厨房取来两个土豆,放在生火的炉子上,说道:“我老了,还能去哪儿?”他笑着看我道,“今天你生日,应该吃面条。但现在又在打仗,日子很拮据,家里一丁点儿面都没有了。我记着你打小爱吃烤土豆,估计也就尝个鲜儿,可今儿个呀,柳叔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的生日,我自个儿都忘了。
柳叔絮絮叨叨的给土豆翻个儿:“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没人在身边儿,就得学会照顾自个儿。我没几天好活头了,你还年轻”
“柳叔,你说什么呢!”
“对对,过生日不说丧气话,呸呸呸。”说着递给我个土豆,“你爱吃焦的,给。”
从大北关出来之后,我摸了摸庭院里的芭蕉树。似乎什么都变老了,只有它不变。树的生命与人相比等于沧海与一粟,因此他拥有着漫长的青春。
我喃喃道:“真羡慕你。”
透过芭蕉张牙舞爪的树杈,那里是书房。书柜里还有我珍藏多年的许多好酒,大概是没有机会畅饮了。
天色渐暮,我在路上信马由缰地游荡,却刻意避开了春日町。走着走着,发现马儿一路向东行,穿过小河沿,一路向东陵而去了。
我心念一动,来到山脚下,下马进山。不一会儿,眼前便捕捉到那抹显眼的明黄。我蹲下来,亲昵地拍拍他的头,它头上的角又长大了些,已经顶出明显的分叉,但离我上次见他已多年,才长这么点儿,速度着实慢!
我笑道:“你这对角是要长到猴年马月去?不会等个千年万年,才会化龙吧?”
小黄甩甩尾巴,表达不满。我一路笑着来到彭答瑞的小院,却发觉几乎不见了家禽。
彭答瑞迎了出来,身上背了个小挎包。我指着包,问道:“你是要下山换吃的?”
彭答瑞道:“不是。”
“那是干什么去?”
“我要走了,”他说道,“本该早就动身,但推算到您今天会来找我,我便一直在等您。”
“等我?不是,搁这儿住得好好的,走什么走?”
彭答瑞虬结须眉下的一双眼睛划过一丝悲哀,他望向天边浑圆如蛋黄的落日,说道:“护守的传承依靠大自然的灵力,而今灵力日渐稀薄,连山上的植物也鲜有灵气,我需要生存,就必须换到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去。”
我想到带着浅井来的那次,明明是盛夏,越往深处,草木却越枯萎,竟是丧失灵气的原因吗?
“你走了,那安乐和我那祖宗呢?”
彭答瑞道:“龙族灵力与生俱来,之前他又强行改变地底结构,虽然导致山中地震,但对他的修炼却是十分有利,大概再过个几千年,他就能凝出实体了。”
几千年那时我已不是一把枯骨,而是一抔黄土了。
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弹指一挥间。上天是有多么的不公平!
我叹气道:“真是可惜了,还想和你再喝一次酒,却没机会了。”
彭答瑞道:“主上,请容属下说几句话。”
我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整这套,有话就说。你等我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
他说道:“当今朝廷命数奇短,如今紫微星黯淡,破军正盛,贪狼亦有觉醒之照,而您命犯七杀,正是孤星命格。若有朝一日,龙困浅滩,定要一路向东南行走,待到四面环水之地,方有机会破除孤星煞气。切记切记。”
他这是在给我透露天机。我赶忙点头,记下他的话,忽然问道:“你见过刘国卿,他是什么命格?”
彭答瑞道:“他命数不定,造化全在己手,属下不敢妄言。”
我笑道:“怎么听着他将来会比我发达?”
彭答瑞又道:“塞翁失马,福祸相依。坏,不会坏到绝对,好,也不会好到绝对,一切随缘吧。”
我怀着满腹叮嘱,与彭答瑞惺惺作别。小黄送我下山——他倒是会留在东陵山,大黄则与彭答瑞走。我想是小黄化龙,偶尔去地底找寻老祖宗指点一番也会受益良多,因此才会与彭答瑞分道扬镳。
我心情平复了些。至少还会有小黄留在原地,可以不渝地提醒我,那段发生在奉天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