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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喜番外·学佛只为一念贪(中)

    我再也不要相信二叔了!

    我坐在寺门口,气鼓鼓地绕风筝线——二叔说,改天再和我一起放风筝,都已经一周了,他还没来。我一个人,风筝不飞呀!

    我去找奶奶告状,奶奶跪在佛像前,见我进来,比了一个手势,不让我讲话。我只好跑到前院,肥肥正在那里晒太阳。

    我把风筝摔倒地上,大声说:“我再也不喜欢二叔了!”

    肥肥站起身,又把风筝捡了回来;我再丢,它再捡。

    然后我坐到地上,勒住肥肥的前爪子,呜呜哭了它满毛湿。

    一周,我没等到二叔;一个月,我还是没等到二叔;一年,我也不等了。

    我每天跟着师兄念经,他们念,我打瞌睡;打完瞌睡,大师兄就教我识字,二师兄教我背书;还有许多人叫我“得乐小师叔”,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们都会给我留一份。

    晨钟暮鼓的生活平静简单。五岁,我被排进食堂在中午给师兄师侄们打饭,我刚比饭桶高一点儿,提不动,就在地上拖,桶被磕坏了好几个;有一些师侄会来帮我,但是师父不让,还说我偷懒,罚我打扫两天后院。

    正是秋季,后院金黄的落叶层出不穷,根本扫不净;肥肥只会添乱,它想跟我一起搂树叶,可每次都是把我辛辛苦苦篓成堆的杂物踩散了。

    我生气地推开它,轮着笤帚闯进师父房里,师父正在打坐,我爬上炕去摇他,吵道:“师父,我要扫到什么时候呀!我不要扫了!”

    师父没有睁眼,反是说道:“把落叶打扫干净,就不用扫了。”

    “可是今天扫完了,明天还会落呀!”

    “那你今天扫完了吗?”

    我一溜烟儿跑走了,仔仔细细打扫完了今日的落叶,第二日,师父果然没有再提惩罚。

    六岁,我第一次被师父带去听他讲佛法,他讲了“须弥座”的故事,说是从前也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信徒去西天听佛祖讲佛法,信徒们到了一看,竟没有座位,他们就闹了起来,佛祖就把自己的须弥座给他们坐,须弥座越升越高,最后他们在高空中,都看不见佛祖啦!?

    我人小,坐在前排,哈哈笑起来,师兄师侄们都看向我。

    师父问:“得乐,你笑什么?”

    我笑得喘不上气:“这些人太笨啦,怎么能随便坐佛祖的座位呢!他们是学生,不去认真听讲,反而在乎座位,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师父说:“那你打断为师的讲话,就没错了?”

    我说道:“我是想问问题呀,师父。”

    “你想问什么?”

    “佛祖知不知道须弥座会变高呢?”

    “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若纳得下须弥座,何妨它矮高?”

    “不对,师父,你说的不对;佛祖明知道须弥座会变高,还让信徒们坐上去,他这是报复啊!”

    师父说:“佛家慈悲,须弥座只是象征迷惑人欲的凡尘俗物,等你再大些便懂了。”

    当晚,我被罚去添香油,因为我打断了师父说话;添香油要守夜,但我很喜欢这个惩罚,因为香油灯旁边是菩萨像,菩萨像前面是香客的供品,我可以随便偷着吃。

    今天居然有人供了包子,一定是附近的大地主;他供了四个,我拿走两个,咬了两口才咬到馅儿,然后我愣了,满嘴包子不知道该吐该咽。

    吐了,浪费粮食,师父是不许的;可是不吐,这包子里面是韭菜和鸡蛋,好像还放了荤油。

    我鼓着腮帮子,青蛙似的赶紧蹦去找师父,留肥肥看香油。师父还未就寝,正在读经书,我走到他跟前儿,给他看手里的包子,含糊道:“师父,咋办呀,咋办呀,我吃荤了!”

    师父看了看包子,问我:“是供品?”

    我点点头,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儿,师父却还不紧不慢,眼神落到我脸上,问道:“好吃吗?”

    我一愣。

    “好吃吗?”

    我的嘴里津液泛滥,嗫嚅道:“好吃。”

    师父收回视线,继续去翻经书,漫不经心地说:“好吃吃吧。”

    我嚼了两下,实在含不住,咽进了肚子:“师父,为啥叫我吃荤啊,我不是不能吃吗?”

    师父反问一句:“那是荤吗?”

    我又愣了:“不不是吗?”

    “那是荤吗?”

    “韭菜是荤,鸡蛋是腥,我们不能吃呀。”

    “那是荤吗?”

    我捧着包子想了想:“不是。”

    “为什么不是?”

    我说道:“供品供的是心意,虽然是荤腥,但是当做素包子供上来的,所以不算荤腥。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们不能吃韭菜和鸡蛋,觉得这是好东西,自己不吃,特地留给了菩萨,是一片赤诚的好心意。”

    师父笑了起来,摸摸我的光头:“好吃吃吧。”]

    我吃了俩荤包子,但因为是偷吃,隔天又被罚去后厨洗菜。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每一天那么长,长到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长大。七岁的冬季,奶奶在寺里的居士房阖然长逝,她寿终正寝,所以走得很安详。

    师父给了她一场超度,这时候时局最乱,我很懂事的没有哭闹。寺外传来枪响,肥肥有些激动,挠着寺门要出去,我从未见过它这个样子。

    可是我不能开门,佛家在乱世,要保持中立。

    天空飘起了四八年的第一场雪,我翻出了积满灰尘的风筝,它不再是我记忆中那般大;冬天的风猎猎如刃,老鹰乘风而起,直入云霄。

    晚上,我在大殿给奶奶诵经;师父在我身后站了很久,直到我诵完,才把食盒推到我跟前。

    我一天没有吃东西,的确饿了。打开食盒,也不看是什么,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噎到后来,灌了一缸子水才滑落喉管。

    我抱着碗,跪坐在地上,仰头问师父:“师父,我是不是不应该哭?”

    师父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我抹了把眼睛,说道:“可是师父,我见如来干嘛呀,我想见奶奶。”

    师父说:“一切世间生死染法,皆依如来藏而有,一切诸法,不离真如。”

    我摇头说:“师父,你讲这些我会背,但我不懂;我还是伤心啊。”

    师父叹了口气,拿过蒲团,盘腿坐在我面前,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学佛人当四大皆空,无欲无求;你既与奶奶缘尽,便放她往生。”

    “您说学佛当无欲无求,那我们学佛是为了什么呢?”

    师父一笑:“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回道:“大师兄说,我们学佛,当然是想成佛;二师兄说,成不了佛,我们就想往生;既然如此,又如何能做到无欲无求呢?”

    师父慈爱地看着我,说道:“你生有慧根,悟性甚高。不错,学佛人最贪,想往生,想成佛;我们生了最大的贪念,就要摒弃其他的杂念,包括欲望。”

    我不觉得自己悟性高,师父的讲法会我还是一知半解,但我在慈恩寺的地位,明显又高了——再受罚,师父都是叫我去抄经书,而不是洗菜了。

    我八岁这年,新中国成立,领导人和佛门有了接触;领导人信奉共产主义,是唯物论,我们则是唯心的教派;但这离我很遥远,我可是个还没受戒的小和尚呀。

    我和肥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我也没什么大视野可以去预见。我生来就是过这种日子,换一种,我还不会过了。

    二十一岁,我受了戒,头顶留下和师傅一样圆圆的疤;受戒挺疼,但再疼也会过去。偶尔我出门去做采买,大姑娘看见我,脸会臊红,再看我的僧袍,则不住地失望。

    我大概生得很漂亮,那又怎样,我是出家人。

    这一天结束晚课,我回到房间;因为我是师叔,年纪虽小,地位却高,因此一直是一人间;刚关上门,却发现桌边坐着有个红衣服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我,神情无辜极了,如果忽视掉嘴角残留的点心渣子的话。

    这小姑娘面相稚嫩,满身没有烟火气,说她十二三也在理,十四五也不错,可终归是个姑娘家,深夜出现在我一个和尚房间里,任凭八张嘴也说不清楚。

    于是我敞开了门,离她几步之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深夜到访,不知所谓何事?”

    她灵动的目光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飘上忽下,就是不说话;反而肥肥欢实地扑上去,冲她摇头摆尾。

    我一直躬着身,等她眼神飘够了,才挺起来:“敢问女施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水灵灵的,若是咬一口,定如一颗丰润多汁的大白梨:“你是谁呀,为什么叫我女施主?我不叫施主。”

    我说道:“贫僧法名得乐。”

    小姑娘眼睛弯弯,如两道明亮的月牙,咧嘴一笑,小虎牙白生生的,可爱极了:“呀,我叫安乐,你叫得乐,我们都有一个‘乐’字。”

    ,

    “时间不早,女施主该回家了。”

    “我就是偷跑出来玩儿的,才不要回家;而且,我是跟着引盘来的,你大概就是我师祖说的那个哥哥吧?”

    “施主慎言,贫僧多有不便,望施主见谅,还请施主快快离去。”

    小姑娘和我鸡同鸭讲:“你眼睛、鼻子,和我生得那么像,真好。”

    我无奈道:“施主”

    “好吧,好吧,”小姑娘说,“留在你这儿,师祖一定会找来的,我这就走啦——你桌子上圆圆的东西真好吃,还有吗,我想带几个走。”

    那是厨房早上做的豆沙饼,我爱吃甜,厨房若有剩的甜点心,便都送到我屋里来。

    我只好说:“我去厨房看看,要是有,就给你包几个。”

    小姑娘晃着腿,喜滋滋地坐在房间里等,进了厨房我才想到,她不过是个陌生的姑娘,我为什么会这般心甘情愿地迁就她?

    我给她包了五个,还给她装了一壶水,说道:“慢慢吃,别噎着,就着水一起吃。”

    她抱在怀里,当下就翻出一个来,咬了一口,说道:“这儿的水不好喝,我带了我家的水,分你点儿好了。”

    她从腰间拿出一只素雅的细瓶,给我倒了一杯,水质碧色幽幽,我有些好奇:“这是你家的水,颜色怎么会是绿的?”

    “我从小喝的就是绿的,你们这儿却是透明的,真奇怪!”

    我担心道:“你给我倒了这么多,自己不够喝怎么办?”

    “不会不够的,”她晃晃瓶子,“里面还有好多。”她咬着豆沙饼,将瓶子别回腰间去,朝我挥挥手,“我走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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