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把这只波斯猫放在身边,出发点还是为了吸引那小猫儿的注意力,也让他多个伴,省得成日里没事干,吃睡够了,还挠坏了他好几双新靴子。
若让外头那不知道的瞧见了,恐怕要以为大明宫里是养了条精力旺盛的小狗。
方啼霜扯不动那只团蒲,于是便猛地跳上了陛下的桌案,两只在外头踩得脏兮兮的小猫爪子很粗鲁地往陛下那些奏章上一按,在那上头盖了个猫爪章。
裴野微微一愣,正想出言训斥他,却见那小猫儿倒先发制人地恶猫先告状,在那喵喵咪咪地对着自己凶了起来。
只见那小猫儿目露凶光,一会儿抬爪指指团蒲上的那只小母猫,一会儿点点皇帝,最后又忿忿不乐地“哼”了几声。
皇帝并不知道这小猫儿又在闹什么脾气,垂目看向那被他踩脏了的奏章,不太高兴道:“给孤擦干净。”
小猫儿这才注意到了那倒霉奏章,心里不由得也泛上了几分心虚,可他一眼下正和裴野置气呢,气势上是半点也不能输的,于是也不太高兴地收回猫爪,满不在乎地在那奏章上拍了拍。
皇帝的面色顿时便冷了下来,他不说话,只是漠然地望向他。
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了半晌,皇帝才又冷冷地看他一眼,心里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烦躁有些压不住了,不自觉地冷声迁怒他道:“你几岁呢?能不能懂事一些?”
小猫儿不怕他要打要罚,就怕他冷下一张脸,语气冷淡得像对旁的什么陌生人说话的样儿。
每逢他这样,方啼霜心里就知道,陛下是真生气了,他心慌意乱地看了裴野一眼,也不欲和他理论了,惨巴巴地跳下桌去,不知道往哪个小角落里跑去了。
戚椿烨在旁侧看的胆战心惊的,生怕这一人一猫又不痛快了,到时候又要连累了他们,于是忙开口劝皇帝:“那小猫主子……”
“别管他,”裴野如今正在气头上,语气还是又冷又硬的,“惯得他毛病。”
可才不过多久,皇帝手上的奏章就批不下去了,脑海里时不时地就要浮起那小猫儿的委屈脸,又疑心他是寻了个没人的小角落,眼下正躲在里头偷偷抹眼泪呢。
再半晌,裴野便忍不住搁下了朱批,往小猫儿方才甩尾离去的方向去了。
小猫儿眼下正把自己卡在一个镂空的置物架框里,本来是想从那蜂窝一样的洞里来回钻几下解气,没想到这木框子挂得猫还挺舒适。
于是方啼霜干脆就把自己挂在这上头了。
挂在框上的小猫儿越想越觉得委屈,他这些日子里闲极无聊,但他个性使然,其实也并不怎么爱动,偶尔胡闹捣蛋,也都是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想要让他来陪陪自己。
却不料裴野不仅会错了意,竟还弄了另一只小猫儿来,霸了他的位置、占了他的团蒲,气得他脑壳发紧。
他“好声好气”地找裴野理论,竟然还要被他凶。
方啼霜在那上头挂了一会儿,怒气渐消,便又突然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很少做梦,常常是把眼一闭,便能酣甜无梦地睡到天亮,可昨夜他却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他瞧见猫舍众人围将在一起,他便也很好奇地挤进去看热闹。
只见站在中间的泽欢手上捧着一幅画,炫耀似地对众人说:“你们可知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人?”
方啼霜闻言定睛往那画上一瞧,只见那画上蒙着一团迷雾,他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上头究竟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啊?”方啼霜皱眉道,“我怎么什么也看不着?”
泽欢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似的,朝众人狡黠一笑:“这上头画的呀,可是这世上的第一美人呢。”
方啼霜顿时就更郁闷了,很不明白那泽欢怎么跟看不着他似的,在旁边急头白脸道:“我看不清!那上头哪画了东西了?”
他话音一落,那泽欢便像是忽然瞧见他了,把画端过来给他瞧:“小主子莫急,您再仔细瞧瞧?”
他闻言低头一看,只见那团白雾登时散了,画中人原来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渐渐的,他便就清晰了起来。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竟在那画中看见了裴野的脸!
画中人的动作不断变幻着,一会儿提剑、一会儿执笔、一会儿垂目敛眉、一会儿抬眸,又遥遥朝他一笑。
“你们、你们怎么敢?”方啼霜怔怔然地看着那画上的人,嘴里下意识地嘀咕着,“那可是陛下,怎么能说是……”
泽欢笑道:“小主子说什么话呢,这不是您画的吗?”
方啼霜浑身一抽,顿时就醒过来了,而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亵裤里湿漉漉的,像是尿了床,似乎又不太像。
好在屏风那侧的陛下早走了,小孩儿手足无措地翻身下床,着急忙慌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裳。
然后才偷偷摸摸地伸手扫了扫锦被里头,见床上没被弄脏,方啼霜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便做贼似的,把那堆换下来的衣物装入小盆里,打算避着人把脏衣裳弄到井边洗了。
途中还撞见了大明宫里常在御前伺候的翎碧姑姑,她见方啼霜端着铜盆,还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疑,便拉住他问:“小主子今日缘何起得这样早?”
方啼霜支支吾吾道:“我睡够了,就起了。”
翎碧低头扫了眼那铜盆里装着的东西:“这一大早的,主子要把这些脏衣裳拿到哪儿去?”
“我要洗衣裳。”
“你是主子,怎能自己洗衣裳,圣人若是知道了,可要责怪奴婢们伺候不周的,”翎碧眉一挑,说话间便要抢过他手中的铜盆,“把脏衣裳给奴婢,奴婢替您洗。”
方啼霜抱着那铜盆死活不肯松手,他眼下心虚得不得了,一挣扎几下,更是把整张脸都给闹红了:“不用你洗!”
听他忽然拔高了音量,翎碧手上一松,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更加疑惑了。
方啼霜连忙又往回找补了一句:“夫子教过了,凡事要亲力亲为,我也得自己做些事儿……”
见他这样羞燥,翎碧心里忽然便明白了过来,也不再为难这半大小孩了,笑道:“奴婢当是怎么了……那事儿圣人没同主子说过吗?”
方啼霜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一片澄澈,除了羞意和微弱的一点儿好奇,便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事?”
“哎呀,”翎碧虽然比皇帝还要年长几岁,可到底是女流之辈,谈及此事,脸上不禁也是一红,只道,“这话奴婢不好说,您不如等陛下回来,再去问问他吧。”
说完便扭头走了,留下方啼霜一个人在原地发呆发愣。
他原本还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可听翎碧的口气,这事倒像是很正常似的,而且她一口一个陛下,说的裴野好像对此也很有经验似的。
方啼霜可不敢问拿这事儿裴野,他总觉得这是件很丢脸的事,况且他还是做了那样的梦才……
翎碧姑姑乃是裴野身边除戚椿烨之外,最有身份的宫婢了,方啼霜很怕她把这事儿告给皇帝,故而他一早上便躺在外头的院里,晒了半日的太阳才敢进去找裴野。
可一进正堂,两人便又闹得不欢而散。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听见了很轻的一阵脚步声,他都不必回头看,只凭着这脚步声,他便认出了来人。
裴野一眼瞧去,只见那小猫儿像是没地待似的,把自己塞到了一格很小的镂空框里,活像是让一只极宽的项圈套住了肚子。
皇帝疑心这小肥猫儿是卡在那儿,因此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卡着了?”
小猫儿把猫屁股对着他,垂着眼不肯理他。
裴野很快伸手,想要将他从那木框里**,小猫儿便轻轻松松地往外一跳,几步跑去了角落里,蹲在墙角与他置气。
皇帝太知道他的脾气了,每回两人拌嘴吵架,他便只需晾着他,晾到那小猫儿气消了,他就若无其事地喊他过来吃饭,两人便就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
可若没晾够,他亲自去哄,这小猫儿便要水涨船高、得寸进尺地耍起小性子,得听他哄哑了嗓子,他才肯纡尊降贵地同他和好。
“方才孤心里有气,”裴野蹲在他后头,轻轻挠他的小猫脑袋,“话说重了些,孤向你道歉。”
方啼霜心里其实已经软了,可还要装腔作势地背对着他,气势汹汹地“哼”了一声。
“那团蒲不是你的,你的那只孤放的好好的,再怎么也不会给旁的猫用,”裴野说到这里,话音忽然往下沉了沉,“朝里局势不明,寇氏占着半壁江山不肯松手,几个党派之间明刀暗箭,孤实在是心烦,并不是有意要朝你发火的。”
小猫儿听他掏心掏肺地说这些,顿时便更心软了,还平添了几分心疼,忙一转身,往他怀里一埋,这便不和他生气了。
一人一猫才刚冰释前嫌,裴野便抱着他在角落里又蹲了会儿,等到觉得有些蹲累了,这才抱着这小猫儿,往寝殿里走了去。
“快换件衣裳去,”裴野在小猫儿耳边道,“该用午膳了,你不是说猫食不和你的胃口吗?”
小猫儿“喵”了一声,而后迅速钻进了被里。
等那小狸奴化作人形,再换好了衣裳走出来,两人便又和好如初地一道去用午膳了。
路上,裴野忽然偏头,轻声问他:“你今岁便满十六了,可有想过以后?”
方啼霜的思绪飘来摆去地晃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摇了摇头:“没想过。”
“也该是时候考虑考虑了,”裴野淡淡然道,“你若想出宫返家,孤便赠予你一座府邸、一间画舍、一世用不完的金银,你若爱慕上谁家姑娘,孤也会替你指婚……”
方啼霜打断他,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裴野怔然片刻,然后才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方啼霜嘟囔着嘴,偏着头,犹犹豫豫了好半晌,这才几不可闻道,“我想和陛下永远待在一块儿。”
陛下心跳一紧,又追问道:“怎么永远待在一块儿?”
“就是、反正就是等我二十岁、三十岁、七老八十,老到快死了……”方啼霜看上去又快要哭了,他说的很动情、很诚恳,“我都要和你一直待在一块儿!”
裴野看了他很久,心里酸得不成样子。
而后他忽然一反常态地牵起了他的手,方啼霜顿时便愣住了,不知从哪日起……反正从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开始。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扣住过对方的手了。
“一诺千金,”裴野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缓缓扣下来,而后一字一句地,徐徐道,“往后你再要后悔,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