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忽地笑了,单手撑着脑袋侧身,发丝于身后垂落,散在草席之上,漆黑如墨。
他就着这个姿势开口,有着仿佛差遣下属般的高傲:“过来,给我搽药。”
卿子扬动作微顿,迅速背对着人整理好表情,紧接着哦哦两声,连忙转过身来,同手同脚地走近。
他从怀中掏出仅剩不多的丹药,毫不吝啬地打开木塞。正欲倒出瓶中粉末,卿子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苏杭身上的伤,不就只有嘴唇那一处吗?而且那伤口还是被他啃咬出来的。
确定了这一事实之后,卿子扬内心慌乱不已,手臂一颤,药粉从瓶口撒出,浪费掉不少,引得苏杭不悦地「啧」了一声。
卿子扬抿紧唇瓣,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但往往事与愿违。
他越是认真,手便抖得越厉害,勉强稳住没有再额外撒出后,他轻轻将药粉敷上苏杭的唇。
柔软的触感袭来,几乎在瞬间,就从指腹传到大脑,帮助他一遍遍地回忆,以另一种方式触碰时所带来的美妙滋味。
这么一来,他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不小心重重按压在眼前人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感传来,让苏杭再次陷入暴躁。
“抖什么抖,没吃饱饭吗?”
仿佛是为了应景,卿子扬的肚子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声音之大,在幽静的洞穴内显得格外清晰。
“呃……”两人双双沉默。
倒是忘了,苏杭前日服用辟谷丹,勉勉强强能管两日,但卿子扬则不同。算上外出的时间,他约莫近一日滴水未进,能捱到现在也算是能忍。
不管怎样,卿子扬都是因为寻找食物才不小心中招,在这一点上苏杭没办法挑刺。
于是他微微后仰,不自然地撇开脸,故作大气似的:“行了,你先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我自己来也可以。不过……可别再不小心吃到蚀魂果了。”
后半句实则是为了调侃,毕竟在二十年后的魔尊身上,误食蚀魂果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因而使苏杭难得寻到乐趣,供以戏谑。
但这一次,卿子扬并未遵从,听到戏言也毫不动怒。只是紧跟着人迎上来,再倒出些药粉,将其仔细涂抹在苏杭的唇瓣上。
“不急。”苏杭听见他说。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温柔,太细致,甚至苏杭都觉得有些抵抗不住,频频想躲。好在就算一方唇瓣受伤再重,搽药也不会耽搁太久。
卿子扬很快便收好瓷瓶,立在一旁,发丝垂落身侧,教人完全看不清他的脸色。
此时还处于半夜,苏杭迟来地感觉到困顿,掩唇打了个呵欠,眼角都溢出泪水来。
虽然疲惫至极,连眼皮重都快要垂下,他还是不忘叮嘱:“记得小心一点,快去吧。”
卿子扬只是上前一步,褪去自己的外衣,搭在苏杭的身上。见人疑惑地看过来,他才很自然地替人掩了掩被。
“我知道,你快睡吧。”
或许是他的嗓音有魔力,也或许是苏杭太过劳累,竟然就这么沉沉睡去。
等第二日的阳光从洞口照入,苏杭眉头动了动,似乎有要清醒的征兆。但当他准备睁眼之时,眼前的光芒却突然被挡住。
入目是带有薄茧的手心,苏杭愣了愣,伸手抓住,将视线移向这只手的主人。
本想做个好事,没成想被逮了个正着,卿子扬脸上有些窘迫,也不敢直接把手缩回来,只能尽力不让自己看向那处。
少年眼底的青紫令人难以忽视,苏杭撑着草席坐起,外袍从身上滑落下来。
他一只手还攥着卿子扬的,直言道:“你一晚上没睡?”
也许苏杭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摩擦手里的东西。因而此时,卿子扬能感受到手背酥麻的触感,让他心头发麻。
最后只能胡乱点两下头,算作应答。
他哪里还睡得着觉,任谁在无意识的时候,把自己的宿敌翻来覆去地折腾,还将对方嘴唇啃了个彻彻底底,估计都会如他现在这般怀疑人生吧?
一闭眼就是亲吻,还有梦境中那句蛊惑的「我喜欢你」,好像有人拿着喇叭,在耳畔定点吹响。
这能睡得着才怪了!
见人面色古怪,苏杭也察觉出了少年的别扭情绪,估计是头次跟同性亲密接触,有些接受不了。
但小仙尊丝毫不担心,要是卿子扬本质上是个直的,就不会在几年后把他拆吃入腹了。
因此,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像是在友好建议似的,面色平静却语出惊人。
“你的吻技确实需要加强。”
卿子扬全身一僵,连耳根的红色都迅速褪去,猛地把尚在苏杭掌心的手收回,狼狈地站起身来。
做完一系列动作后方觉自己的小题大做,于是清咳了下,眼神微不可见的轻移开来,缓缓道:“饿了吗?我带回来一些果子跟野兔,你想吃点什么?”
苏杭没什么食欲,最后挑了点果子,仔细检查不是什么诡异的毒果后,才总算下口。
倒是卿子扬见苏杭检查得如此仔细,好像在提醒他犯的错,浑身都不得劲起来。但自知理亏,又不敢找茬,只能默默委屈。
“我检查了好几遍,不会再有什么问题的,相同的错误我怎么可能犯。”
说得太小声,苏杭没听清,又挑了颗熟透的,放进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卿子扬却是摇头不肯再说了。
在之前修炼的帮助下,苏杭的伤脚早已愈合,否则他在跟卿子扬的对峙中还有可能处于下风。
他轻轻松松站起身,神态自若地往洞穴外走,算算日子,今天已是他们进入幻境的第四日,但其中古怪还没有来得及找出根源。
这或许是新一轮的测验,亦或者,是另一种考核方式。不论是哪种,他们都不可忽视。
“走吧,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苏杭往后招招手,示意卿子扬跟上来。
然而,卿子扬的心里却不像他那样轻松。也是直到刚才,他才隐约察觉出一丝异常来。
昨夜的缠绵,尽管中途被苏杭引领,接了个十分绵长的吻,在那之前,他一直处于上方。所以哪怕是清醒过后,也只是觉得有些尴尬。
可是为什么,苏杭会表现得这么正常呢?
一直被压制,被轻薄,被强迫,做出违背本心的荒唐举动,哪怕是他这个浪荡子感同身受,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更何况,苏杭是穿云门仙尊座下弟子,数年来恪守本心,无情无欲。被如此对待,心里怎么可能会没有半点波澜?
还有那个可以称之为熟练至极的吻,绝非是纯洁之至的苏聿童可以钻研出来的东西。
难不成,他以前跟人实践过?
这个念头一经萌生,就开始在卿子扬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他适时地察觉到,一丝陌生的情绪正在蔓延,但他并没有阻止。
垂在身侧的手,早不知何时握紧成了拳头。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前方的苏杭已经等不及,回过头来,开口催促。
卿子扬垂下眼帘,遮去其中深藏的情绪,忽而抬起头来,眼中多余的神情完全被舍弃,换上一副全新的表情。
他微微扬起嘴角,笑着应答:“来了。”
……
这一路上,卿子扬开口的次数极少,原本苏杭并未放在心上,但久而久之,也察觉出些不对。
按照以往的态势,在他面前,卿子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论是挑衅还是显摆,哪里可能整半天只秃噜两个字的。
真正让苏杭有些愠怒的,是在一次与妖兽的对抗中。
卿子扬因频频出神,脚步紊乱,半点没有寻常轻松迎敌的样子。甚至到最后,那毕方鸟的喙都差点啄到他的眼睛,这可是对战中的大忌。
苏杭手起刀落,抢先斩下妖兽头颅,才使少年免遭失明之痛。再之后,强烈的后怕又化为谴责,毫不留情地训斥出声。
“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要命了吗?”
卿子扬支吾半晌,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头一次没粗声粗气地顶撞。
也就是在这时,苏杭突然意识到。大概是因为此地为幻境的缘故,包括卿子扬在内的所有人,都并未将死亡当作一件可怕的事情。
三剑客是,青谣亦是,就连卿子扬恐怕都存在相同的心理。
他跟卿子扬曾不止一次地进入过藏宝阁,心知其中不太值得期待,因而武试前三甲的诱惑力,对二人并不太大。
哪怕被人抢夺先机,率先找到玄门出处,或者不小心失误,丢掉小命,出幻境后也能再次复活。
但苏杭不同,本质上说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才将所有的交战都当作真实,并为之全力以赴。
正如现在,他满心满脑都想着进阶,可卿子扬却并不重视武试,连在战斗中都能走神。
要等到对方开窍,钻心于修炼,很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时间,苏杭不想等得太久。
琢磨出自己与卿子扬的想法差异后,苏杭在考虑是否要跟对方各走各路。或许只有短暂分离,才能让卿子扬找准自身的定位。
他将软剑上的血迹清理干净,随手缠在腰上,然后缓步走到卿子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