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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那我今天早点回来。”黛玉笑着说。

    雪雁看了她一眼,想问“姑娘不留在老太太那儿用晚膳?”,但紫鹃这个原来的贾家人都没说话,她一个从苏州跟过来的,当然不会多嘴。

    贾母翘首盼了半晌, 总算听到管事的来报“林姑娘来了”,忙亲自起身来接, 宝玉更是从炕上直接跳下来,把小桌上的瓜果撒了一地。黛玉上次来的时候没人给他说一声, 这次他更是想自己去林家拜年, 可惜因着林馥环与南安府交恶的事儿, 并不敢去, 且那林家一门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研的,他除了黛玉,谁也不想见, 只得在家里枯等。

    黛玉带着三四个丫头婆子,笑盈盈地见过了外祖母与两位舅母、众姐妹, 又问:“二位舅舅公务繁忙?”

    “都去东府了, 那头今天摆宴。”贾母笑着说道,“这些时日没见,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之前金陵的老相识送了新料子来, 你们姐妹一人做了两套新裙子,小孩子家家的, 穿着喜气,也不知道你的那套合不合身。”

    黛玉噙着笑意谢过外祖母好意:“我还不能穿红的呢,外祖母留着赏人用罢。”

    贾母见她身后几个小丫头穿得都比她鲜艳, 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爹妈在下头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又问,“今天你叔叔家的兄弟们怎么没一起来玩?”

    “老太太快别说了, 今年我们家团年饭都没吃好,大哥是在宫里守的夜,二哥吃得好好的,宫里来了人把他叫去了。别说出来玩了,他们俩能睡个囫囵觉都不容易。三哥哥在家里,今天叔叔的学生们要来家里,他得陪着。”黛玉垂目道,“我姐姐倒是有时间,不过她说,怕外祖母为难,就不过来了,给姐妹们准备了些礼物,谢谢大家前几年照拂我。”

    贾母特意没说她的嫂嫂姐姐,现下听黛玉主动提起,笑道:“你姐姐也是,来就来嘛,能有什么为难的?”心里但是明白,自己家和林家确实是有差距了,倘自己家的几个孙女能嫁进南安王府,便是做续弦,或是许给庶子,也算是良缘了,可林家的女儿好几年前就能嫁给云家袭爵的嫡长子,去,那边也是出了个娘娘,自己家也出了个娘娘,只是少出了一个王爷罢了,若是元春能生下皇子……她心里叹了叹,又道,“你嫂子日子不远了吧?”

    “还有好几个月呢。”黛玉笑道,“从前都说我们家人丁单薄,如今也渐渐好起来了。”

    她如今的精气神是比原先好多了,贾母毕竟心疼外孙女儿,一时间内疚与气愤夹杂,只想着:“我道是已经够关照这丫头了,怎么她养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反而不如在别人家快活一样?到底是哪儿不对?原先谁苛待了她?”只是心里也清楚,自己家里弯弯绕绕本来就比别家多些,小辈们各有各的心思,黛玉除了自己,谁也依靠不得,自己又偏宠她,其他人可不得眼热?就如她现在疼爱宝玉,以后她不在了,宝玉自己争气,光宗耀祖还好,若是他当时还小,他伯伯能好好待他?想起来,只是又无奈又心酸,盼着贾政能在仕途上进一步,关照妻小了,又想,好歹宫里还有娘娘在,宝玉是娘娘的胞弟,从小她带大的,看着宫里的娘娘,贾赦也不敢怎么样的。

    黛玉总算和贾母说完了话,和姐妹们坐在一起,先互相问了好,宝玉早几天就盼着她来,如今真见了她,倒是又紧张又不安,说不出话来了。宝钗笑话他:“宝二爷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认识你妹妹,头一次见呢!”黛玉笑着摇了摇手:“可别提第一次见的事了,我当时来,累得你摔了你的宝贝玉,当时年纪小,我也吓了一跳,想着第一天来怎么就害了你,吓得哭得几个晚上没敢睡。”

    宝玉亦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是我怔了。”

    宝钗知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素来更亲密些,宝玉第一次见黛玉,听闻她没有玉,便摔了自己的通灵宝玉的事儿她也不是没听过,王夫人借此担心他们表兄妹太亲近了,

    自己当时劝着:“宝兄弟还小,当时不懂事,过两年就好了。”心里也明白,虽说都是客人,可黛玉是贾家姑太太的女儿,自己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她住得更名正言顺些,更何况,在宝玉心里,也是有个远近亲疏的分别,虽不服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妈妈怕儿子在外头住着要学坏,想着住在荣国府,有姨夫看管着能收敛些,却没想过女儿在人家住着,于名声上并无好处。哥哥为了香菱犯下人命官司来,自己进宫的路本就堵死了,就算元妃娘娘帮忙,又能怎么样?表姐做贵妃,自己去给公主做侍读……想想也不好。如今黛玉来拜年,姐妹簇拥着,从前她二人常在府里被一起提起,都说她们才情、容貌更出众些,现下却不平起平坐了。

    也是,人家哥哥接的忠顺王的差事,自己哥哥呢?不惹祸捣蛋,家里就要烧香念佛了。现在也只能指望着舅舅高升,提携照顾照顾她们了——好歹比起探春来,她是亲生的外甥女。

    “我现在也有玉了。”黛玉开玩笑道,“比不得宝二爷的天生奇遇,出去玩的时候求了来保平安的,还挺灵,带上了这几个月,咳嗽得比往年少些。”

    探春来了兴致:“林姐姐去哪里玩的?”

    “也没去哪儿,我婶子有个园子,叫藕舫园,还是夏天的时候去那里避暑的,附近有个庙,我婶子虽不信佛,但和里面的师太也是玩到大的交情,带我去里面玩,师太说是听说我身子骨弱,特特地抄了经,请了玉,叫我随身带着。”黛玉说着解下腰间的一块小小的玉佛来,鸳鸯接了来,先呈给贾母看了,姐妹们又传阅了一番。

    其实这块玉本身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宝玉本有块“通灵宝玉”,宝钗又有个和尚道士给的金锁,家里传了这么久的“金玉良缘”,如今黛玉也有了玉,贾母心里一叹,想着,本来两个玉儿的事,她可做主的,如今外孙女儿去了她叔叔家,竟也绕不开林滹与宋氏提了。她心里看宝玉自然是哪里都好,两个玉儿也般配,但林家的心气……又转念一想,当年林家就能把侄女儿嫁进南安王府,如今黛玉有了品级,林征、林徹更是节节高升,想来黛玉的婚事不会比馥环当年差许多,便就是不给宝玉,能在她闭眼前能嫁得好人家,她也可放心了,只是不知馥环这任性归家,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又一想,如今这世道,跟看得见的实惠比起来,名声、规矩又如何?马家都去向馥环提亲了,黛玉的亲事能有差?又放下心来,倒是更操心宝玉了——她最疼爱的孙儿,心事她能不知道?原本两个玉儿自然是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现在可就要再盘量盘量了。

    “既然这么灵验,咱们也去给老祖宗求一块玉来。”探春撒娇道。

    宝钗笑她:“你是想出去玩罢?”

    “开了春,天气好,就出去玩嘛。”黛玉笑道,“老在家里也没意思。我家里最近新来了一个妹妹,好学得很,天天跟我一起念过书,还要回去做她爷爷布置的功课,我看了她,又内疚又不安,但还是想出去玩。到时候来叫上姐妹们,一起踏青去。”

    藕舫园名声极大,宝玉喜道:“这可说定了?”

    “人家说的姐妹们,你凑什么热闹?”凤姐笑话他。贾母摇头笑道:“那里毕竟是宋家的园子,你婶婶疼爱你,也不好你做主请她们玩的。倒是开了春,来我们家的园子里坐一坐,风景也好。”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犹好,探春倒是有些失望。大观园虽好,但天天看着,也没什么新奇的。宝玉这样的男儿还能出去玩乐逛逛,给她带些外头的东西回来,可她也只能成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外头是

    什么样子。家里头的人情世故也不过是绕着族里的人、或是几房亲戚,世交们都远在金陵,他们在京城住了几代人了,说起来竟也没个能交际的。连湘云说是在家里过得苦,要自己做针线补贴家用,也跟着她婶娘去了忠勇侯府家,来他们家时还说,遇到了林姐姐,如今,她们这些所谓的国公府的小姐们,竟是见识最少的了。迎春向来不在意这些,恨不得天天躲在房里,惜春性子清冷,又觉得有贾珍那样的亲哥哥丢脸,也不愿意出门,唯有她,总想着出门逛逛,何况藕舫园又是出了那么多墨宝的文人雅集之地,难得黛玉开了口,老太太却替她们回了,难免有些失望。

    “我婶婶从不在意那个,她说了好几次,叫我们邀请朋友去玩,说是园子闲着也是闲着,多些人去添添人气也是好的。”黛玉笑道,“外祖母要是不放心,我回去请我婶子给姐妹们下帖子。”

    她到底在荣国府住了这么些年,和三春姐妹们相处得也好,这些姐妹们待她,也是真诚真心的,荣国府纵有千般不好,这些姐妹们却从来没有过不好,说到底,若是她当时有什么可怜之处,这些姐妹们也一样可怜。

    凤姐自那事后, 一直怕黛玉和自己家生分了——她素来知晓贾母的心思,在贾母眼里, 宝玉下面,就是这个外孙女了, 亲孙女都要往后靠一靠, 若黛玉真因此与荣国府离了心, 她在老太太面前也别想有好脸色看了, 今儿个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黛玉的脸色,但心惊肉跳地发现 ,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黛玉素来是任情任性的脾气, 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 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掌事理家了, 现在说话总留着一点余地。贾母刚刚试探着问她哥哥的差事,她只说不懂, 问馥环有没有再嫁的打算, 她更是摇头说不知道。

    贾母佯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叔叔婶婶在家里, 什么都不说给你听么?”

    “他们说给我听做什么?我还能管得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么?”黛玉道,“我要是有那么能干,自立门户去了, 我爹爹走之前,也不用那么操心我,想法子把我托付出去。”

    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 贾母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凤姐打圆场道:“不瞒老祖宗说,琏二爷一天天的在外头忙什么,我和平儿也不知道啊,我们做夫妻的尚且如此,何况林妹妹不过是一个小孩儿,她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先前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宝玉读书她都没过问,换了个地方,就改了性子了?”

    她这么一说,别人倒好,宝玉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他知林家上下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营的,怕是黛玉也被带着沾上张口闭口前程、俸禄的毛病,好在林妹妹虽然眼看着心向了叔叔家,脾气倒是没改。若真是连她都开口劝他读书上进,他就真无人可说话了!一时心潮澎湃,邀黛玉去园中赏雪吃酒。

    黛玉连连摆手:“我最近吃药呢,不敢乱吃东西,再说了,本来就是来给外祖母拜年的,当然要陪着老太太多说说话,外头风那样大,吹得头疼。”

    王夫人亦道:“前几天和史大姑娘闹着看雪吃烤肉,闹了半晚上肚子,你还没长记性?你林妹妹身子骨娇弱,可禁不起折腾,要是有个什么伤风感冒的,她婶婶跟你着急,我看你拿什么赔不是呢。”

    大过年的,说什么伤风感冒。贾母听了不喜,倒也没说什么,握着黛玉的手道:“难得你还愿意陪我说说话,也没不耐烦,没白疼你一场。最近吃的什么药?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该提前跟你凤姐姐说的,厨房也好早做准备。”

    这种正月里的家宴,席面上的菜色都是早早定下、提前准备的,黛玉从没占过那个特殊,怕说出去不好听,也怕从采买,到厨房的人抱怨。因此笑道:“年年初三都是吃这些菜,我也没哪年说我都吃不得呀,今年吃的药还比往年更少些呢,哪就要特意准备了。”

    邢夫人道:“可见人说远的香,有些道理了,往年也只有宝玉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改菜单了。”

    黛玉低头闷笑,往常大舅母同二舅母的争风她们姐妹们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到现在跳出来成了局外人,看着反而觉得有趣,大舅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没个儿女傍身,底气不足,偏她还是实打实的长房太太、一等将军夫人,偶尔刺两句话,却又是大实话,正中靶心。外祖母心里自然是偏向二房的,别的不说,二舅妈的娘家哥哥还是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实职呢,宫里的娘娘也是她亲生的,她又尤其喜欢宝玉,可似乎也不乐意让二舅妈一直顺意,因此一直抬着琏二嫂子,怪不得说这荣宁二府的所有爷们加起来,都比不过老太君头脑清醒。可惜便是家里二房之间真的互相制擎住了又能怎么样嗯?难道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奶奶们能生出钱来?左右不过是把公中的账搬来搬去的,只不过看一个搬的过程里谁能顺手捞一点罢了——又有什么用?家里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只出不进的,现在就是把小金库塞满了

    ,以后又能怎么样?

    邢夫人说话虽粗鄙,倒是实话了,都是公子小姐的出身,谁都有忌口,但也确实只因为“宝玉不能吃”改过中秋赏月席上的菜,贾母偏心也没避着人,谁都知道宝二爷最得宠,可真要这么说出来,就是在下老太太的面子了。

    王熙凤紧张地看了眼贾母的脸色,她又不敢顶撞婆婆,只能自己岔开来:“昨儿我回娘家的时候,也没看我婶娘看我更喜欢些,是不是我回去得太勤快了?”

    “你婶娘对你还不够好?”薛姨妈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那弟妹,这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兄弟一眼,就惦记着你呢,上次宝钗和你一起去吃酒,回来跟我说,舅妈叫她薛姑娘,叫你‘我的儿’,可见外甥女和侄女的差距了,这还不够?”

    其实王子腾夫人对宝钗也颇是喜欢,只是那次王家摆酒,薛蟠也去了,席面上闹了笑话,她心里厌恶,连带着对宝钗的喜欢也压下去了一些。凤姐虽也有王仁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但好赖从小在王何氏膝下养大,王仁也没成天喊打喊杀的,暂时还没太碍着眼。四大家里,最开始王家的爵位只是“伯”,在贾家的“公”、史家的“侯”下,薛姨妈年纪大些,只嫁去了没有爵位的薛家做主母,王夫人好些,来荣国府做二房太太,到王熙凤长大了,王子腾有了实权,凤姐才嫁给了荣府将来要袭爵的大房长子。她前面闯出武曲鼎那样大的祸事来,也亏得是娘家还有威势,王子腾夫妇又看重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贾母听薛姨妈说起王何氏,笑了笑:“昨天你们去王家拜年,走之前说好了用了午膳就回来,硬是拖到那好晚,又被他们拉着吃了酒,我在家里一阵好等。”

    凤姐撒娇道:“老太太哪是等我们,等宝兄弟带果子回来哩,宝兄弟也是孝顺,去年老祖宗说了句他家腌的果子好吃,就一直记着,今年一到了人家,吉利话才说完,就惦记着带些回来给老祖宗。”

    “可惜也不是我年轻时吃的那个味了。”贾母叹了叹。

    黛玉听她们说笑,句句都是对王子腾一家的敬重,只觉得好笑。宝玉那么多长辈,每年也只去给舅舅舅妈拜年,实是因为王子腾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可他的兵权哪儿来的?害了她大嫂子的父亲换来了上皇的信任得来的。她本因外祖母慈爱、姐妹们和睦勾起的欢愉怜悯之情,又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对外祖母一家而言,自己只是一个小辈,还是身处闺阁的女子,但王子腾却是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关联甚多的亲戚,他们几乎为王家马首是瞻,只恨不能再贴近些。

    韵婉好好的一介娇女,因为谁才不得不自己握住了刀?宝玉当日对她外貌的评价、舅母家这些人对她嫂嫂、姐姐的议论,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已经看不出的旧伤口上又划拉了两刀。

    若哪日韵婉真与王子腾对簿公堂,她又一心向着嫂子的话,外祖母还能待她如此疼爱,姐妹们还会继续与她交心吗?

    说到底,人都有个远近亲疏,她没资格要求荣国府的人离开王子腾,他们也没资格要求她对那个刽子手有什么好脸色。

    何况,以王子腾当年对付葛督军的手段,恐怕用不到对簿公堂。如今林征也回到京里来,手握实权,且明说了会护妻小到底,王子腾如今外放了,等他回来了,两人少不得要有些争锋。更何况,虽然前面的事她不知道,但也隐约听馥环提起,她下定决心回家来,并不是对云渡彻底失望,而是知道南安王府要有不好,怕连累娘家,索性借着夏金桂的由头,和那边彻底切割了。南安王府和四大家族的

    关系,自不必说,辅国公云嵩和王子腾,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说白了,林家从上到下,都和荣国府的这些老亲戚们不对付,她已经心里认定了林家才是她家,那么此刻的温情脉脉,就什么都算不得真。就像外祖母再疼爱她,也不会越过宝玉一样,她这个小辈的地位,怎么都不可能超过贾家的几代积累。如今心里有数,也是好的,此刻趁着时间还早,能在一起再笑笑闹闹,待真的撕破脸皮了,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知道,快了。就是王子腾想躲,永宁王那样的性子,也不可能让他逃。

    宝玉见她心神不定的,凑过来问她:“妹妹在想些什么?”

    黛玉吓了一跳,慌忙避开来,后退了几步,紫鹃赶紧扶住她,又埋怨宝玉:“宝二爷,一年大二年小的,你还当小时候呢,我们姑娘本来胆儿就小,你还吓唬她。”

    他们自小都是这么没大没小地说话的,宝玉也不当回事,倒是袭人听了,举着壶来倒了盏茶,同紫鹃说道:“当年我们也是一起伺候老太太的交情,如今我还时常回老太太这儿帮把手,你倒完完全全是林姑娘的人了。”

    紫鹃笑道:“行啦,谁不知道你忠心?当年要是史大姑娘愿意带你走,你走不走?我们姑娘自己掏银子买的我,我不是她的人,还能是谁的?”

    袭人摆了摆手道:“我可说不过你,喝你的茶罢。”

    紫鹃如今去了林家,一身轻松,先头还在意过锦荷是不是太太派来看着她们屋的,如今相处了这么久下来,也没什么不适,因此想到宝玉屋里的纷纷绕绕,就替那几个姐妹头疼,想着,原先我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偶尔也会为谁月钱多点少点,谁得的赏谁挨了骂闹过不痛快,可都没有分到宝玉屋里的事情多。晴雯当年也不过是个有点小脾气的,袭人说话做事,也没像现在这样滴水不漏的,又像带着别的意思。

    她在心里道:“搞不好都是宝玉害的,横竖他往日最喜欢女孩儿们,乐意给女孩们揽事,把袭人、晴雯两个的变化算在他头上,总不会错。若是她们将来过得不如意,也是他害的。”其实也明白,这世道,她们这样被买来卖去的丫头,能有几个过得如意的?要不那些个伺候爷的,也不想方设法地去往爷床上挨了。赵姨娘过得再怎么不好,也比那些婆子们强百倍了。她们这些现在娇滴滴的副小姐,若真是发配了小厮,或者打发出去了,再过个几十年,不也就成了“鱼目珠子”?

    想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问黛玉:“我先给姑娘温一杯酒,暖一暖胃?”

    “今天不吃酒。”黛玉想了想,“我给姐姐妹妹们带的礼物,在你那儿还是雪雁那儿?一会儿先给大家,我怕大哥来得早,我在这儿拖拖拉拉的,耽误他当值。”

    “我叫周婆婆收着呢。”紫鹃应道,“大爷今天还要去宫里么?这都多少天了,难得能在家里歇一歇。”又道,“那我去拿进来,趁着现在奶奶、姑娘们都在。”

    贾母见紫鹃出去,问了声:“这丫头干什么去?”

    黛玉忙替她回,说自己给姐妹们带了几件小玩意儿,她拿去了。

    “你省着些用。”贾母劝道,“你爹爹总共给你留了那么些个家底子,安身立命用的,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大着呢。”

    黛玉轻声笑了起来。

    父亲给她到底留了多少银两,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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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带来的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给表兄弟、表侄儿们苏州铺子里送来的笔墨纸砚, 给贾母并两个舅母林滹去木兰受赏的皮子,李纨、凤姐、三春姐妹并宝钗与今日不在的湘云一人一套首饰头面。原先准备的时候, 雪雁还问:“往常史大姑娘来,还会给袭人她们也准备点, 咱们要备下么?”紫鹃道:“算了, 我早就想说了, 次次单给宝玉屋里的那两个体面人东西, 知道的,是袭人服侍过她一场,不知道的, 还不定说什么呢,她有你没有的, 你要宝玉屋里其他人、或者姑娘们身边的那些人怎么想?索性大家都没有, 姑娘们跟谁关系好,愿意转手给她们, 那也是她们的本事。”黛玉亦觉得十分有理, 她的东西横竖也不是什么难得的,要拿她的礼做人, 也是人家的事。

    贾母看了一眼皮子,笑着问:“你叔叔这次去木兰,受了惊吓罢?”

    “回来的时候身子是有些吃不消, 歇了两天,也好了。”黛玉道,“前两天还偷偷跟我们说, 可惜了,当时他见天高云阔,骏马奔驰,还诗兴大发,想了个开头,然后就被歹徒吓破了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遣词造句都不错,再写却不能了。被我婶子笑了好久。”

    贾母等人笑道:“这些文人的脾气,人没事就好,还管什么诗呢。”

    厨房的人来报菜好了,众人分主次坐下,贾母拉着黛玉坐到自己身边来,对邢、王二夫人道:“你们也别醋,自我这外孙女回了家,我多久才能见她一回,得让她挨着我。”黛玉百般推辞不下,也只得应了。她忌口一向多,年节的菜又容易腻味,紫鹃在身边给她布菜,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就吃了点菜心,盛了一碗冬笋野鸡汤喝了。贾母心疼得要小厨房给她另做,紫鹃忙道:“老太太快别折腾柳婶儿了,我们姑娘向来吃得就不多,今儿个已经是看见老太太高兴,多用了一些了。”

    宝玉只道:“我也觉得尽是些老样子,元宵何不改个花样,大桌改成小桌,大家各自选自己喜欢的菜色,岂不美哉?”

    王夫人笑话他:“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样一句话的事,厨房不知道要多忙多少活。”原来大桌子的菜色虽多,但提前准备好,到时候一起下锅,炒的炖的煮的,几个桌子一样的菜,倒也便宜。若真分成了小桌子,人人点菜,单是采买就要费事得多,真做起来,怕是小厨房再多两个灶都不一定忙得开。

    贾母却道:“原是他们分内的事,就按宝玉说的办。”

    黛玉端了一盏茉莉香片清口,凤姐问她:“既然都这么折腾了,不多来些人,也对不住柳婶儿他们他们到时候的辛苦,林妹妹索性元宵也来吃酒罢!现在就可以把你爱吃的菜点了,到时候让他们准备下。”她笑道:“元宵我得在家里吃团圆饭呢,难得今年人齐全了,我家里也有客人在。”

    凤姐道:“那是你叔叔婶婶的客人,又不是你的。”

    “钱家妹妹与我一起上学,她爷爷奶奶是叔叔婶婶的客人,我就当她是我的客人了。”黛玉道,“我们年纪相仿,一直一起读书一起玩的,她用功得很,等出了正月,我的功课怕是又要落下她一截来。”

    宝钗问:“我听我家的伙计说,你们家在找女先生,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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