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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洞和狗

    几十年前,黄宗伟在东翰林村念书,彼时的他只有十二岁,在村里唯一一个初中读书。

    这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唯一”代表东翰林村当时的穷苦,并不代表黄宗伟的突出,只是因为村里有这么一所学校,他就去上了。那所初中矗立在那里,像七扭八歪的古董。标牌是木头做的,本来架在铁门上,后来掉下来一两次,差点砸中村里的小孩,学校的人就把它放下来,靠在铁门旁边的土墙上。

    不出意外,牌子被偷了,于是这所初中连实际的命名也没有,人们用村子的名字为它命名,它就仅仅变成了“东翰林村初中”。小孩们想不起学校最开始的名字,或者他们从未注意过,我认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简直笨得出奇,记忆力也很差,有的人在上初中前没有上过小学,简单的加减法还要掰着指头算。但你问他们村里一些家长里短之类无聊的琐事,他却能把亲属远近给你刨个明明白白。

    他们的大脑就像臭水沟,散发着恼人的腥臭,激动起来咕噜噜冒泡。他们上初中的理由和黄宗伟一样简单,这里有一所学校,所以他们来上了。

    我是村里很多孩子敬重的人。我很聪明,成绩优异,巧言善辩,除了在学校里受老师喜欢,村里的大人们也很欢迎我。与其他脏兮兮的小孩相比,我总是穿着干净,并且由于发育过快,我的身高出类拔萃,较同龄人还要再高上两三厘米。

    黄宗伟很大程度上与我相背,那个时候的他很瘦小,而且沉默。他习惯穿一件洗到软塌发皱的白衬和一条经过很长时间、教人摸不清颜色的裤子。他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都不说话,在学校里也是,走在路上也是,要么看书,要么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时所有人都很穷。一九七七年,一贫如洗的东翰林村,到处是错综交杂的野草。下了雨,雨水从村口淌到山沟里,一片湿滑的烂泥弥漫在整个村落,像巨大的沼泽。房子大多是由茅草和土墙组成,除少部分糊了砖头,盖几座还算结实的小屋。

    我在十三岁认识黄宗伟,他十二岁,比我小两个月,我在一九六五年的年头出生,正是一月三,农历的大年初一。他在三月五号出生,平平的日子,前有龙头节,后有惊蛰,他夹在中间,和很多在这个日子里出生的人一样,普通无奇。

    后来他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殊,告诉我三月五日是那一年最冷的一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跪在一块石碑上,用树枝捣泥地里的蚂蚁洞,那是一块很小的洞,泥巴很黑,但蚂蚁洞更黑,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天没有太阳,天空全是惨白的云,所以非常亮,这就显得这块洞更黑。

    我回答他:一月三日其实更冷。他说:但是没有三月五日冷。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一九六五年哪一天最冷,我猜他也不知道,我们俩信口雌黄,但都觉得自己说得是真话,久而久之自己也信了,并为此争论不休。现实来讲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一月三日也好,三月五日也罢,甚至那一年的任何一天对我们来讲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那一年刚出生,还没有任何意识。

    那仅仅是一个我们如果在当时被掐住脖子,就会悄无声息死掉的年份。

    黄宗伟又戳了两下,树枝头上是一坨黑泥,他扔掉树枝,站起来。他刚上初中,很瘦,肩膀却是圆的。尤其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也经历了风吹日晒,但是他很白。我认为这是他区别于旁人最明显的一点,但我不准备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沾沾自喜的模样。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蚂蚁洞。我也不喜欢他故作深沉的样子,他和我认识的同龄人好不一样,想到什么都不说,但不是自闭,而是吝啬,对自己思维和知识的吝啬。我感觉到他在思考,却把一切笼罩在无言之下,不愿意向旁人透露。

    我认为他和我很像,我们心底里都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于是他选择什么都不告诉别人。我跟他相反,我爱与别人交谈,哪怕很多时候只是说些无聊的琐事。我很享受用言语操控别人的心智,加上我年龄小,这种事情就更加成效显着。

    只有在黄宗伟面前,这是多余又无必要的小动作,像我一眼能看穿他一样,他同样能立马看穿我。他有一双潮湿的、和东翰林村雨天一样的眼睛,这双眼睛一旦注视我,我的心思无处遁形,说得再多做得再好都显得可笑。

    曾经有一次,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二氧化硅。我们当时刚学化学,这是一门我从前完全没接触过的科目,我认那些乱七八糟的生僻字都费劲,更不要说和化学符号相对应。但他学得很快、很沉迷,短短几天,元素周期表就背得滚瓜烂熟。

    黄宗伟在学校里的成绩不如我。学校里很多人买不起课本,也根本没有学习的心思,黄宗伟就是其中之一。我爹当时有自己的皮鞋厂,属于这个村最有钱的一拨人,厂子在城里,他不能总回村。我就跟我娘待在一起,还有我的奶奶和我外婆。

    我奶奶和我外婆都是土生土长的东翰林村人。我奶奶对我娘很坏,对我也很一般,幸好她后来死得很早。只有我外婆对我和我娘好,可惜她也死得很早。

    我爹跟我讲,虽然东翰林村只有这一所破初中,但我最好好好学习,因为他之后要把我接到城里去念高中,如果我成绩不好,会让他很丢脸,到时候他就打断我的腿,让我上街跪着去要饭。

    其实我当时在想,腿都打断了,还怎么跪着要饭。我想这件事的时候年龄还很小,小孩子通常有什么说什么,我就直接问他,我爹扇了我一耳光,有点疼,他性情暴躁,但不是因为我的问题,而是因为他近期又亏了钱。

    他偶尔回村看我,他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很害怕,包括那个很坏的奶奶,还有我的外婆。他在房子里我们就不出声,走路也是蹑手蹑脚,他的屋子里到很晚都点煤油灯,凑近能听到他翻账本的声音。我之前养了一只黄色的小土狗,这只狗我很喜欢,它会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也会轻轻用牙齿扯黄宗伟的裤脚。

    它看我们经常待在一起玩,所以它觉得黄宗伟也是它的主人,它蹭他的小腿,爪子放在他的鞋面上开了花。黄宗伟很冷漠,他的视线围着小狗打转,他的手低垂着,不愿意摸它。有小狗的那段时间,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很不好,放学不再等我,自己一溜烟就跑回家。

    即便如此,我知道他喜欢它,他从来没有自己的小狗,也没有什么朋友。他需要我的小狗,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因为他很嫉妒我。这些想法令我那段时间非常得意,我明白他的感受,我和他有相同的体验。在东翰林村漫长的童年里,我的生活像野草一样杂乱地疯长,我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我的视线追随他如同白色幽灵一样瘦弱的背影,那些都是我嫉妒他的证据。

    这只小狗陪了我一个多月,直到我爹回来,那间屋子半夜又点起了煤油灯。阴恻恻的夜晚万籁俱寂,我睡在我娘的怀里,听到门外一声辽远的狗叫。我坐起来,我娘拉住我的手臂,我对她说:狗在叫。她说:你快睡吧。她可能没听懂我的话,我又说了一遍狗在叫,她不耐烦了,拽着我,小声说:你快睡吧!

    我便躺下来,狗叫到半夜,不再叫了,我也慢慢地睡着了。的树叶,乱线一样扫射各处,像要刺瞎人的眼睛。

    他跟我过来,只带了自己的书包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包里放了薄薄的笔记本和化学手册。手册已经被他揉得很旧了,由于经常翻阅,书页的侧面颜色暗沉。

    这本手册的线散开了,它的封面变得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扯,就会悄无声息地散架。黄宗伟对此很不好意思,他在家里捡了我爹看过的报纸,搭着塑料尺,悉心为这本书包了封皮。

    不看化学的时候,他就在房子里闲逛,或是与我到县城的街道瞎转悠。我带他去过一两次我爹的皮鞋厂,想向他展示工厂的运作场景。我认为这是这次暑假之旅中,除了去市区外的一大重头戏,但黄宗伟对此表现得兴趣缺缺。我让他看那些给鞋子钉鞋钉的女工,又让他看巨大的嗡鸣的机器,它们几乎占了厂子里的一半空地,使运作间变得非常狭小。

    黄宗伟心不在焉地听这些话,老是神游,被我问烦了,他才勉强回应两句,后来他干脆挑明:机器发动的声音总是令他心烦意乱,并且工厂很小、很热,进去后有一种窒息感。他有时变本加厉,说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去厂子里逛,那个地方甚至都没有县城上拥挤的马路有意思。

    总而言之,他见缝插针地泼我冷水,好使我明白我所看重的皮鞋厂其实不值一提,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真是让人讨厌,但只限我带他去皮鞋厂的时候。其余大部分时间,也许是因为受到县城温暖阳光的普照,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善良、宽容与大方,看上去对事事充满兴趣与热爱。

    他跟我上街,把自己吃到一半的火腿肠喂给流浪猫和流浪狗,他还会抱它们,让它们在他怀里、膝盖上尽情撒娇。他之前从来没有对我的小狗这样过。

    我们去过书店,不大的店面放置两排书架,墙壁上都是塑封的书本。我们来时经常看到放学的学生,他们站在架子前面,手里拿了一本书,掌心来回抚摸书的表皮,嘴里絮絮叨叨讲学校的趣事。

    黄宗伟很喜欢看,但不是对书的内容好奇,而是看书本的排列。他有段时间沉迷纠错,经常背着手,像书店老板一样在架子前走来走去。每一本书的塑封皮外都贴了印有编号的贴纸,他花了一个下午去弄懂数字前那些字母的含义,又乐此不疲地将放错地方的图书归位。好在县城里没有图书馆,不然还要浪费他更多时间。

    县城的日子像水一样冲刷记忆,东翰林村的事情变得离我们特别遥远。强势的阿勇、温和冷漠的老师、面目可憎的同学、言谈粗鲁脸色沧桑的大人、下雨天发霉的教室、剥落油漆的大门、丢失的学校招牌。我们离他们很远,我们逃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世外桃源。

    我和黄宗伟惬意地蜷缩着。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他穿着单薄的白背心。我们聊白天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东翰林村,然后我们的声音像灯芯一样熄灭。

    在夜晚,偶尔听不见虫鸣。黄宗伟侧躺在我的身旁,他不说话,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摩擦过枕头,发出轻微的响声。只要空气中有一点动静,这个响声就会被淹没。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为了听到那一阵细密的沙沙声,我减弱了自己的呼吸。

    我们什么时候到城里去?他问我。

    很快。我回答。

    很快。过两天。他从法地乱揉他的屁股。他剧烈地扭动身体,我低吼一声:安静点!他停下了,我的声音在压低后变得很粗,染上浓重的情欲,就像蛰伏在黑暗里躁动不安的野兽。

    我说完安静,他就像死了一样,再没有起半分挣扎的心思。他安静地等我随便舔了两下就把手指塞进去,又安静地等我把硬挺的阴茎按在他柔软的臀肉上。只有我真正进去的那一刻,他才像如梦初醒,难堪地低声啜泣。他的指甲开始用力,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很浅的印记。我让他像一条在波涛中翻滚的破船,他无所依靠,只能抱着我,大腿适应我摆腰的节奏,偶尔小幅度的痉挛。

    在这处狭窄、潮湿又泥泞的甬道中,我的大脑体会到一阵疯狂的窒息感,如同缺氧的鱼。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细微的床板摇晃声、皮肉相撞的水声,以及舍友的鼾声外再也听不到什么。我们都怕被别人发现,身上裹着被子,想把这点声音也裹进去。干他干到最后,黄宗伟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情绪,他可能高潮了,也可能没有。我没问他,他也懒得说。

    我把阴茎拔出来,精液射到他的腿根上。他闷哼一声,腿缝颤抖着张开,身下一片狼藉。把他搞成这样,我实在应该感到抱歉,但黄宗伟没有看我,他已经习惯了,我自从步入青春期,就像一条时刻会发病的狗。

    他从床板下面掏出卷纸,扯了两张,手软脚软地爬起来收拾自己。我起身给他腾出地方,他低声叫住我:等会儿。旋即扣住我的后脑勺,用牙齿轻轻摩擦我的嘴唇,但是没有伸舌头。

    他用年轻的手臂搂住我,手臂上散发汗湿味,以及那个年纪的男孩独有的生长的气味。生长的气味,皮肤下隐藏着骨骼与肌肉无声的抽痛,就像破开泥土表面时,花茎上的味道。

    他的呼吸慢慢平复,很久之后才松开我,抬起擦身体的手,再也不怕会不会吵醒舍友,重重扇了我一耳光。

    没有人陪我,我只能跟班里的傻子做朋友。

    那个傻子叫阿正,家里开了一间裁缝铺,人很老实,就是脑子有点问题,导致反应慢,记忆力也差。他坐在最后一排,不爱学习,上课经常睡觉,对外界总表现得很木讷,不过对捉虫子倒是很感兴趣。

    阿正的书包里有一只竹子编的小盒子,里面装了很多蚂蚱。他不知道给盒子开孔,捉了蚂蚱就扔进去,有的已经死透了,他还不清理,只把活蚂蚱和死蚂蚱放在一起关着,那些活蚂蚱在死蚂蚱的尸体上蹦蹦跳跳,好不热闹。

    他曾经是阿勇的欺负对象,因为他长得比其他男生都矮,也没什么力气。他似乎有哮喘,再加上他的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眼球也更突出,跟别人在外边跑不了几步,就跪趴在地上,咳出青蛙的叫声,又要被周围人笑好一会儿。久而久之,没人带他玩,其他人又闹又跳,他就蹲在树荫下,安静地捉虫子。

    当时在班里还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有一次,阿勇那伙人又在找黄宗伟的麻烦,他们把黄宗伟堵在门口,非逼他喝下一碗泡了死蚂蚁的污水,黄宗伟不愿意,他们就想上手。老师已经走了,没人敢阻止他们,他们聚在后门,推搡黄宗伟的肩膀,想掰开黄宗伟的嘴,把这碗脏水灌下去。

    阿正那傻子突然跑上去,抢走了那碗水。他仰起头,一口气往喉咙里灌了半碗,又呕出来半碗,直呕到阿勇身上。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在见义勇为,还要钦佩他的勇气,但他呕完那半碗水,就开始耍无赖。他本来就矮,此时像只蛤蟆一样蹲在地上,拽住阿勇的裤子撕心裂肺地喊:你怎么不跟我玩啦?!

    他喊得喘不上气,又开始吭吭的咳,边咳边喊,面目扭曲,语言混乱,如泣如诉,场面之滑稽,令周围其他人都捧腹大笑。

    他这一闹,黄宗伟钻了空子,趁众人看热闹之际,他已经溜之大吉。我本也想跟上去,但到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女生扎一条辫子,身形瘦若竹竿,正站在那里等他——是阿惠。我停住脚步。他们一起走了,黄宗伟背着他的旧书包,阿惠也背着她的旧书包,他们走在一起,阿惠比他矮了半个头。他们的背影很像,中间隔了一条半人宽的缝隙。越往远走,越见两个相似的黑影。

    太阳落山,落下一片金光灿烂,照得两条影子更黑,竖条条,几乎看不清人样,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进落日里。

    我只好折回来。

    教室外没什么人,阿勇他们也走了。阿正被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他抽搐的模样十分骇人,蜷缩在门角,像一座奇形怪状的肉峰,我走过去,发现他挡住了教室门口。

    他看上去很可怜,连呻吟都发不出,如果没有人搀扶他,他就站不起来,可能会在这里睡到半夜,直到家里人察觉到他不见了。我蹲下去,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揪住他的衣领,把他那张涕泗横流又沾满泥污的脸擦干净。

    他抬起脸,看到我,眼神茫然。他也许不记得我,他是个傻子,傻子能记得谁呢?阿正张开喉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而哇哇叫着,吐了我满手污水。我等他吐完,又用手绢把脏兮兮的污水也擦干净了。

    我不喜欢阿正,他不是一个拿的出手的朋友,但是那天我和他一起回家了。因为黄宗伟和阿惠一起回家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可能是借化学笔记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和别人翻墙逃课的时候,反正我现在彻底被抛弃了,这就是这件事的经过。

    我迫切地需要一个朋友,好让黄宗伟知道,就算离了他,我也不会孤单一个人。而且阿正比班里的其他男生有一点好,他不怎么说话,经常自己玩自己的,他看起来很温和,在草丛里捉蚂蚱和小虫子们,把它们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再装进盒子里。

    我第一天加入他时,他一直看着我。我把洗好的虫子送给他,他终于笑了,拿着虫子,很开心的样子。那是一只浅褐色的甲壳虫,上面有淡黄色的斑点,像掉漆的木头。

    他很好奇,来回观察那只虫。有小孩在我们后面笑,也许他们在笑阿正,也可能在笑我——我在和傻子玩,不过我不在乎,因为阿正在那些孩子们听起来几乎有些遥远的笑声中,把虫子放进了嘴里。

    他的口腔里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咀嚼声,他发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得更高兴了。阿正咧开嘴,露出牙齿,上面粘着虫子的碎片。

    从那之后,我觉得他很好,很有幽默感。但是吃虫子的事情只发生了一次,因为他发现我捉的虫子和他捉的没有任何区别,味道上也是相似的,所以他不再吃我的虫子。我有几次又试图诱惑他,他也不上当,看到我手心的死物,他的眼神总是很平和,透露出一种亲密的纵容感。如此温柔的眼神,我从未在黄宗伟的眼睛里看到过。

    我和阿正一起玩,不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呆在户外。我减少了跟黄宗伟的交际,也不再关心阿勇和他又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很希望有人能过来跟我谈一谈这件事。我希望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剖析这些发生在黄宗伟身上的恶性事件,再挨个儿唾弃一遍阿勇和他朋友的人品。

    没人跟我说,我满腔见解无处发泄,便挖土挖得更卖力。阿正曾经跟我提过一次,我们不知道怎么聊到黄宗伟,他说他很嫉妒他,因为有黄宗伟,阿勇现在已经不跟他玩了。

    他开了个好头,惹得我喉头发痒,在脑海里飞快组织语言,要就黄宗伟这个人发表一段深刻又慷慨激昂的言论。但是阿正没注意,他是个情商很低的傻子,他低下头,我说了一声“黄宗伟”,他又抬起头,很高兴地给我看他挖出来的白石头。

    我只好作罢。

    我们平安无事地相处了两周。我和阿正挖了很多虫子,阿勇扇了黄宗伟很多巴掌,阿惠等了黄宗伟很多个放学后,我看了很多次他们两并排的背影。阿正问我,能不能把挖到的虫子都收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东西很有纪念意义。

    我忘记我有没有答应他——如果我答应他,那我一定失约了——我当时顾不上他,我满脑子都在想黄宗伟。我在想黄宗伟是不是真的会和阿惠结婚,如果阿惠是他老婆,他们会一起离开东翰林村吗?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受阿勇欺负。但是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要怎么保护别人。

    所以他的人生缺了我,怎么走都是烂。

    阿正喊我,我回过神,低下头,死蚂蚱被指甲掐成一段一段,绿色的汁液流到我的指尖,我的手变得黏糊糊的。我将蚂蚱的尸骸递给阿正,问他:这个你还要吗?

    他摇摇头,回答道:不要。

    过段时间,我们迎来了期末考试,黄宗伟的化学又考了满分,但是语文考得一团糟。据说,考试的时候,他写作文,只写了两行开头,接着突然用笔划烂了试卷,在上面涂满黑色的圆圈。他抬起头,监考老师坐在讲台上昏昏欲睡。时间是正午,窗户外的太阳很刺眼,需要眯着眼睛去看黑板上的光圈,那道光圈正巧落在黑板中央的四个大字:诚信考试。

    然后,他吐了。

    把卷子吐得一塌糊涂。他被老师们架出去,架到水池边去冲洗。他们用水拍他的脸,他的额头。他告诉我,他们拍他的时候,他没感觉这些人要救他。那天太阳特别大,晒得他头晕,他要窒息了,像有人掐住他的喉咙,他好像要被人杀了。

    黄宗伟在卫生所躺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又来上课。

    老师在上面发试卷,因为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化学考了满分,我也与他差五分,所以他又被老师表扬了一通。他这次也没有开心的表情,但不同之前,他这次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显得沮丧又麻木。

    他走下来,阿勇抽走了他的板凳,我看见阿惠用脚轻轻踢他的小腿,但是黄宗伟似乎没有感知到,他没把板凳拉回来,而是直挺挺坐下去。果不其然,他一屁股栽倒在地上,腿踢着桌脚,碰撞震出巨响。

    教室里的同学即刻哄堂大笑。

    黄宗伟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肩膀发抖。阿惠没有笑,我也没有笑。我们对视了一眼,她转过头。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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