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真正牵涉谋逆案的女子有几个真的被轻判?若说男子谋逆当斩家中女眷也要流放充官,竟没有一例是女子谋反在先的,男子在外犯错,女子被株连以至于流放,竟然算是‘不同椸枷’?”韦存友端起了茶杯,用眼睛瞄柳承雍。柳承雍的目光立刻飘去了另一边。他们的位置显眼,早有人在一旁围着,此时看向百里妇行的目光都有些不善。“各位大人可是在这辩经?”穿着一身长裙的太子殿下缓步走了过来,打了个招呼。一群人想要对百里妇行口出恶言的心也淡了下去。此地毕竟是东宫,这女子……恐怕是太子特意安排的,只为了论女子之尊,男子之卑。男人们的胸口像是被人塞了冰块,忍不住去看太子。韦存友问太子:“太子殿下,这位百里娘子……”“她是我东宫的僚属,常说些一家之言,孤听着有趣,就让她来跟各位大人讨教。”有趣?有趣!只是有趣??有趣好啊!殿下只是觉得有趣!那事儿就不大!有人长出了一口气,也有人静静注视着那位含笑的太子殿下。殿下今日只觉得有趣,来日呢?若是朝中的官员不合她心意,她是不是也可以让更多的女子入朝,到时候这百里妇行的种种邪僻言辞就成了正经正道?“一个百里小娘子固然不会撼动千年经学之基,可只要开始议经,便少不了经论之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变一点那里变一点……”宴席散了,韦存友一边上车,一边摇头感叹。“说到底,殿下的种种手段都是在让她登基之道名正言顺,楚少詹事等人现在也在拉拢朝中青壮一派,吓一批拉一批,殿下年纪不大,行事勇猛。”柳承雍跟在他后面挤上了他的车。韦存友:“你怎么不坐轿子回家?”“与你再说几句……”柳承雍给韦存友看自己的手,“现在还是抖的。”韦存友呵呵一笑,让柳承雍看自己湿透了的帕子:“今日你我能活着走出来,都得谢太子殿下高抬贵手。”有了休沐日的铺垫,到了第一日的朝会看见太子殿下和几个东宫的属官穿着裙子入朝,群臣也都默然了。开口反驳?让殿下再来论论“男卑女尊”?你敢跟殿下说一句“男尊女卑”?朝堂上的沉默象征着某种退让和认可,这之后,太子殿下的政令在六部间流转运作得越发顺利。六月,南方四州大水,殿下下令拨款维修堤坝,连一贯哭穷的户部这次都没有吭声,老老实实照做了。休养了一个月多才回朝的宰相闻季枫本以为能看见殿下的焦头烂额,却惊觉自己的一些党羽都已经被贬谪调离,剩下的一些也乖巧得仿佛太子殿下的应声虫。七月,殿下下令斩杀去年侵吞救灾钱粮的两位州刺史。此事在朝中又是一阵轩然大波,这两位州刺史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本以为案子拖上几年没了证据就能轻判,又或者干脆只是贬官。这一下,他们的如意算盘碎了个干净。就在朝中人心浮动之时,太子殿下又下令建“风闻司”,无论官民,无论男女,只要所遇非法,都可以揭发奏报。风闻司的第一任风闻使就是大理寺少卿楚平野。七月十六日,风闻司建成的第七日,户部侍郎文咏峰被楚平野上门带走。“有人检举文侍郎收了杨家汝的数万两白银。”杨家汝就是刚刚被处以极刑的荆州刺史。文咏峰自然辩称不是,可楚平野带着人将文家的宅子掘地三尺,最后在一处私宅里掘出了七箱白银和一箱金器,合计十六万两。“十六万两……孤年初想要赈济雪灾的灾民,户部连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咱们的文侍郎手里可真是阔绰。”将案卷放在一旁,万俟悠抬头看向楚平野。“此事先别声张,你将此案做实,余下的,孤来担着。”“殿下。”楚平野看向坐在灯下的女子。这两个月旁人只看见了太子殿下的顺风顺水,只有他们这些近臣才知道,陛下到底给太子使了多少绊子。昔日将疼宠女儿放在了嘴边的陛下,如今正在想尽办法打压太子。先是撤掉了太子在宫内坐轿的权利,又让太子每日寅时一刻去大正殿前跪着请安,美其名曰“磨练太子心性”。又说要让太子好好练字,派下的太监每日不分时候不分场合地跟太子要习字的册子。两个月下来,太子清瘦了许多。“太子,陛下如此,非人父之道也。”“无妨。”太子淡淡一笑,“无能之人才用这等小道伎俩,我父皇越是用这些小道,群臣们就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病虎也有余威,可病虎不该走鼠道,她父皇这么折腾下去,剩下的那点儿威势也要耗尽了。
窗外一声惊雷,有女官提着灯匆忙去各处关窗。风起了。万俟悠转头看向窗外,风拂过她的脸颊。“太子殿下。”骤起的风将女官的罗裙吹到凌乱,盛秋手中的灯笼早就熄了,还是被她死死捏在手里。万俟悠起身。看见盛秋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殿下,陛下、陛下疯了。”大正殿内灯火幽暗,外面的闪电时不时照亮了房间里每一张黯淡又别有心思的脸庞。太医院的院正将诊脉用的丝帕收了起来,没敢多看被绑在床上的皇帝一眼。“娘娘,陛下阳热过剩,是犯了狂病。”江九月低头,看向自己还没有包扎的伤口。“能好么?”她轻声问。院正把头深深埋在了臂弯之间。沉默就已经是回答了。“召集宗正、三省长官……”没有看自己的丈夫,江九月的声音和缓,“问问他们,大启要不要一个发狂症的皇帝。” 公主请登基(十九)陛下疯了。闻季枫的乌纱帽都跑歪了,只不过现在也没人能顾得上他御前失仪。毕竟被困在床上的陛下此时才是真正的没有丝毫仪态可言。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膝行向前,凑近龙床一观龙颜,眉头都皱了起来。“陛下唇歪嘴斜,双目赤红,确实是狂症。”二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连忙起身又在皇后娘娘和太子面前跪下。“还请娘娘和太子示下。”看见皇后的袖子上还有血,他们的头更低了几分。皇帝发了狂症伤到了皇后,这可是历朝历代都罕有的丑闻。“真的是狂症?”闻季枫是绝不肯信的,太子之势一日大过一日,现在正要对文咏峰这等朝中大员下手,若是陛下疯了,那文咏峰甚至他……皇后眉目微垂,眼眶微红。她抱着受伤之后只是草草包扎过的手臂,仿佛不只被伤到了身子更是伤到了心。太子倒是更冷静些,只是面色有些白。闻季枫看着这对母女,心中陡然一股恶气,真是装模做样的蛇蝎女子!若非她们,陛下怎会如此?!长叹一声,他跪在地上给这两人磕头:“还请娘娘和太子为陛下延请天下名医为陛下诊治!”“此事自然……”太子刚要应下,却被皇后给打断了。“延请名医?你的意思是说,让宫外的人都看见陛下的这幅样子?”闻季枫一脸正闻相气:“娘娘!陛下的身子才是重中之重!望娘娘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可为一己之私……”他面前,裙摆湿透的太子霍然起身:“一己之私?闻相你干脆明说了吧,你是觉得孤父皇会这样是因为孤和母后做了手脚。”“太子殿下,微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微臣素知陛下为人温雅谦和,又怎会突发狂症?微臣只是想不通。”口口声声绝无此意,又口口声声要往太子和皇后的身上泼脏水,其他朝臣跪在地上,只当自己是聋了。太子正要说话,却被皇后拉住了。久在深宫的皇后坐在椅上,声音柔婉:“短短数年,千辛万苦养成的儿子要么死了要么疯了,要么造反,陛下从来是个心软之人,又如何受得住?其实早几个月,陛下的脾气就有些变了,他从来是对下宽仁的,却开始有些息怒不定,又不愿见本宫,本宫只听闻大正殿这些日子也不甚太平,常有宫人受罚之事传出。闻相既然觉得其中有蹊跷,本宫和太子就将此事交给闻相去查了。”不等闻季枫拒绝,皇后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太子,闻相忧心你父皇,这是忠贞,就算对你有些言语冒犯,也不必深究,只是你父皇发的毕竟是狂症,仪容不雅,延请天下名医之事,还得斟酌,先请太医院的几位院正看着吧。”万俟悠看着自己仿佛还沉浸于哀痛的母亲,默然点头。外面又是一道闪电,树木的影子被投到了大正殿内,如同见不得人的幽鬼。被丝帛绑在龙床上的皇帝偶尔发出一两声□□,都让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