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年,她借口年迈,离开了皇城,可即使避居绿萝山,她的噩梦也没有停过。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梨树下,神采飞扬,让她去做东宫詹事。走到人前,走到朝堂上,走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能看见她的地方,走到朝臣们或是审视或是认同或是敌对的目光里,走到她能以一言惊起波澜的尚书之位上,她离开了绿萝山的梨林,她心里的梨花却真的开了。“陛下,老身今日才明白,老身也是您种下的一棵花,一棵花,是得在光下,被人看见,才是花。”闻初梨突然笑了。她转身看向她的陛下。“陛下,您说的是对的,有您在,自是百花可开,若是您有一日不在兰娘,也该选出能遍布天涯的种子,它不必馥郁芬芳,也不必艳丽,它能活着,便总有一日能成了一片,覆于此间山河。”她又垂下了眼眸:“只是这样的种子更难选,您且让老身好好想想。”万俟悠笑着点头:“你慢慢来,我母后说今年在朔北造了梨花酒,味道和你这的不同的,等她的酒来了,我来送你尝尝。”“好。”闻初梨对她行了一礼。万俟悠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她叫住了。“陛下,旁人没走过的路,总是格外难走,您小心些。”“你放心。”万俟悠的手指之间还捏着那一点点新绿的草叶子,她看看那草叶子,又看看闻初梨,“真说起来,这世上哪有万年不变之法?总不能在旁处都能变,唯独在我想变之处,就偏偏变不了。”闻大家被逗笑了。她们的这位陛下,身上总有一股天生的理所当然,让人头疼是在此处,让人喜欢,也是在此处。翻身上马的时候,万俟悠最后看了一眼闻初梨,山上风大,漫卷的梨花花瓣几乎要把她家这位一头白发的老太傅给淹没了。目送陛下离开,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连忙走上前:“娘,您也回去歇着吧。”闻初梨抬起手扶住了一棵梨树。她有些站不稳。“妇言。”“娘有什么吩咐?”“等我去了,这座绿萝书院就交给你了,你万不可走回头路,只能往前走,要是有一日走不动了……你也要让旁人知道,绿萝书院教出来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沈妇言和百里妇行一样也是被闻初梨收养的她的同僚之后,闻言,她深深行了一礼。“娘,女儿知道。”从绿萝山离开,万俟悠的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说她从前重用女官、废止律令之中男尊女卑之处等种种只是因为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彰显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权,那么以后,她要想的,就是怎么让这世间的女子能更多地走出来。唐杏子唐桃子这对姐妹的惨事要少些,像蓝幸娘那般的女子也该少些,可要是再论上去,良贱之分、人身买卖、纳妾之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此事最可笑之处,就是若那崇家的三郎没死,他娘被判了死刑,他最多也只是个阻挠科举的从犯。明明他那三分孽根是万恶之首,可不管怎么论,杀人害命的都是他娘。也就是说,如果唐杏子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如陈金银说的那般报官,也不能奈何了崇三郎。”桑问经可以说是朝中最同情唐杏子之人,为此她几番和其他同为女子的同僚争辩。万俟悠听见她的话,点点头:“那就在律法上想办法。逼良为妾是一桩,阻挠科举是一桩,还有一桩……朕有心将他定罪为奸淫。”说着话的时候,她拿着朱笔,在蓝幸娘和唐杏子二人的名字上分别划了一道,又在旁边添了“崇汶”两个字,正是崇三郎的名字。“听说,因着这件事,朝中有些人在说女子读书乃是乱家之源,你将这般说的人都找出来,朕还在上头坐着呢,他们说出这等话一概当大不敬。”“是,陛下。”桑问经一边整理奏疏,一边偷偷去看陛下。自从陛下从绿萝山回来,行事比从前又多了几分专断果决,从前朝臣们有些男女上的非议之言,陛下多半都是压下之后慢慢处置,现在竟然直接说那些人大不敬。外面的鼓声响起,又到了宫禁要关门落锁之时,万俟悠起身伸了个懒腰,让这些御前文官们也都退下去。“陛下,杜通政请见。”“杜行舟?他回来了?让他进来吧。”杜行舟没有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在习习微风之中犹如玉树。已经年过而立,他却没有蓄须,仍是一张白面,加上乌发玉簪,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朝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通政司正使。等他走到近前跪下,万俟悠才看向他。“出去了半年,也没见北风将你吹得老些。”杜行舟笑着说:“臣在外面也时刻惦记陛下,心有陛下,如揣玉圭宝珠在怀,一点北风自然不会伤了臣。”万俟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若是朕现在下旨让你入宫,安安分分给朕做个男妃,你可愿意?”杜行舟闻言笑了,毫不犹豫地说:
“能在陛下这得个名分,臣一生之愿也。”他这么说,反倒让万俟悠失笑。“你这般乐意,倒让朕觉得是不是对你这个肱股之臣太刻薄了,让你总想着弃官入后宫。”“陛下对臣自然是优容,是臣有妄念,只想能常伴陛下左右。”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勾起他的下巴,万俟悠仔细打量着他,神色间有些许的不解。“对朕有所图之人,朕总是有所感,比如那陆晋,朕一眼就能看透他对朕动心而不敢认,又比如裴仲元,他对朕有真心,可那只是诸多心思中的一种,唯独你……”杜行舟趁机微微抬头,两人的距离极近,他的一点呼吸从陛下的耳边划过。“陛下,微臣的心思在陛下面前从来坦荡,只怕陛下不肯看。”坦荡么?万俟悠笑了笑,在他的眼上轻轻落唇。是夜,漪澜殿的灯许久未歇,直到戌时末。龙床上,杜行舟起身,带着一身的痕迹走出内殿,内殿外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袍,他轻手轻脚换上,将身上都打理妥当,才对着幔帐深处弯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陛下龙床从来是不留人过夜的。躺在金黄色的锦被之间,万俟悠缓缓睁开眼睛。“重紫,沐浴。”“是。”躺在汉白玉雕琢成的浴池之中,万俟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床笫之间,最合她心意的当属杜行舟,乖顺得像一只净白的狐狸,聪明又狡猾,和他在一起,时而尽兴时而缠斗,总有趣味。可越是这样,她反而会想得更多些。“重紫。”“陛下有何吩咐?”“按照旧例,杜行舟走的时候拿走了茉莉铜牌,对吧?”“是,陛下。”“明日将铜牌收回来。”重紫自然应下。比起一个她总看不透的“男宠”,杜行舟还是好好当他的通政司正使吧。以后要是有合了她心意的男人,只管养在床笫间好了,也不必再派出去做官。若是他们想要做官,她不会拦着,只是这龙床也不必上了。朝堂上的事已经够累了,陛下也已经过了跟那些男人们猜心思玩情趣的时候。如此又过了几日,万俟悠除了处置一般政务之外,还每日与亲近朝臣商量如何能在“纳妾”一事上立法设限,男子要判奸淫是极难的,还得再加些规矩才好。唐杏子和蓝幸娘都被判了秋后处决,万俟悠让人在彭州建了一座女子学府,名为“新桃书院”。陈金银在奏疏上写唐杏子知道此事之后对着繁京的方向磕头磕到了头破血流。万俟悠看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这封奏疏收起来。”这是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她的刀锋,她得记得这一刀,不能让尘烟云雾将它劈出的那一条缝隙轻易遮掩。大朝会上,她正高坐在龙椅上听着一群大臣讨论今年的春耕,忽然见一人跪在了外面。片刻后,重紫无声走了过来。“陛下,闻太傅有奏疏呈上。”“让人进来。”女子捧着一封奏疏,恭恭敬敬低着头走了进来。万俟悠却忍不住起身。这女子是国子监主簿百里妇行,今日,她的身上披了麻衣。“启禀陛下,微臣养母,大启太傅闻初梨,已于昨夜去了,她临终前写下奏疏一封,令微臣呈与陛下。”重紫转呈奏疏的动作都比平时要小心许多,万俟悠拿起那封奏疏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臣闻初梨生年八十有六,曾于宫闱做女官,又在朝堂成公卿,如今病骨支离,老朽不堪,却有世事难解……”“各位臣工。”寂静的大殿之上,穿着一身金色衣裙的陛下缓缓走了下来。“闻太傅的奏疏,上有十问,朕今日代她问问诸位,尔等都是世上贤达,想来,能替太傅解了一生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