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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写了个“臣”字

    镜中赵一阳和赵野两人顾着走路,面上皆无甚表情,两张面庞一个疏阔刚俊,一个细致俊美,形貌截然不同,更显出他们眼睛几乎似一个模子印出来。

    两人眼形相似,神情亦是不笑亦若笑,彷佛含情。

    赵野暗怪自己糊涂,隻从财仇情色推度因果恩怨,漏算了血缘干系,这种纠葛与生俱来,至此方休。

    他回想自己坐冤狱那会儿,原婉然曾托姜怀恩寻找他生父,姜怀恩一向回覆不曾寻着人,近日也未曾来过隻字片语报信。

    倘若赵一阳是他生父,是否经由姜怀恩晓得他的存在?若是,那么姜怀恩之所以闷声不吭,八成是赵一阳从中作梗,禁令不许走露风声。

    赵一阳让姜怀恩封口,又隐暪身分接近儿子,这是不打算父子相认。

    赵野自嘲忖道,想想也是,赵一阳何等身分,在外嫖妓养出私孩子,孩子在北里长大,原来预备做龟奴,脱出贱籍之后,画春宫为生。这些已够一个宗室脸上无光,事情却还没完,他这私孩子曾遭其他宗室意图染指,险些乱伦。

    丑事一桩比一桩丢人,随着那私孩子在画坛声名日盛,行内行外已有所流传耳闻,抹都抹不掉。万一他的皇族身世见光,那些肮脏旧闻将跟着抹上天家颜面,永远擦不净……

    不过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赵野不好咬定这个猜测,他照常敷衍赵一阳等人。

    今日赵一阳脱口“若知有儿如此”之语,好端端提起旁人生父,或许事有凑巧,或许睹画生情,话间不留心露了尾巴。

    因此赵野不悦赵一阳言语造次,为着追寻线索,到底还肯打圆场,美其名他关心晚辈。

    赵一阳笑道:“无拘是明白人。”口气讚许他知礼知趣。

    赵野一笑,顺着话头攀谈。

    “其实晚生也曾经好奇,倘若家父得知晚生存在,会是何等念头。”

    他颜色实在诚恳温文,赵一阳万万料想不到他嘴上心平气和说着“家父”,实则暗啐“晦气东西”。

    赵一阳来了兴致,问道:“哦,无拘如此想过?”

    “骨肉天性,终究存有一分想望。”

    “但你说‘曾经’,莫非如今死了这条心?”

    “晚生想通了,”赵野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有些事物求不得,伤怀自苦只是浪费光阴,珍惜眼前人才要紧。”

    赵一阳话声几不可察地徐缓些许,“这么说,你已不打算寻找生父,认祖归宗吗?”

    赵野笑道:“这事上倒是真死了心。家母素与富室官宦交游往来,想来家父亦是有头有脸之辈。他和家里若晓得外头有晚生这般来历的子嗣,只怕合族欢喜的少,以为辱没门庭的多,晚生何苦热脸贴冷屁股,自取其辱?莫如各自一方,各自安好。”

    赵一阳半信半疑,故意道:“无拘这般洒脱,一点不怨天尤人,很是难得。换作旁人,不知怎生怨他父亲和父族。”

    赵野坦然道:“不暪先生,晚生怨过。”

    赵一阳不悦,九五之尊受不得有人怨望皇家,哪怕赵野并不晓得那是他父族。

    赵野续道:“幼时见到旁人父子有亲,孩子在外头受欺凌,家去有父亲听他诉苦,代他出头,便怨怅为什么自己没有。晚生生来便不投家母的缘,常教她当受气包撒邪火,晚生便思想,为何家父不管自家骨肉,任他受人挫磨。”

    他说时,故意运动脸上肌肉,松放出一丝忧伤,话毕接续释怀笑容。

    一张绝色面庞先是以浅淡感伤诉说童年憾事,接着雨过天晴一扫阴霾,笑得云淡风轻。他的言行举止从哀而不怨递进至坚强明朗,比咬牙切齿满腔怪恨更教赵一阳听进心里去,更讨他欢喜。

    赵一阳不问可知,私孩子到哪里都要受委屈,而赵野生母动不动作践赵野出气的事,也全写在密探上呈的文书里。

    刹那他彷佛瞧见赵野幼年模样,一个粉妆玉琢小娃娃受了欺负无人可依,孤零零躲在墙后,眼睛含着两泡泪,瞧着别人父子有亲,其乐融融。

    一转念,又彷佛见到赵野教他母亲打骂的凄苦形状。

    赵一阳想到密探禀告,赵野从小在北里打架出名的狠,终于无人敢招惹,这是没有父母可依仗,被激得必须独力奋起反抗吧?

    他不知道赵野还是小娃娃那会子,就领悟了人在外头混,自己扛揍、敢豁出去打,比起打输架哭哭啼啼找来十个八个爹出头更能震慑敌我双方;他也不知道赵野当时尽管仍旧孺慕生母,并不兴平白做了出气筒还奉行“小杖则受,大杖则走1”那套,不管生母轻打重打,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

    赵一阳教赵野一席掏心言语尽释前嫌,轻咳一声,温声道:“兴许令尊不晓得有了你这孩子。”

    赵野道:“晚生后来按照家母当年行踪推想,估计正如先生所猜。”他顿了顿,又道:“近年晚生连遇坎坷,反倒悟了过来,老天待晚生已经很不薄。天香阁的叔伯阿姨都待晚生好,养母爱深恩重,弟兄是生死弟兄,夫妻是患难夫妻。”

    赵野想到家人,发自心底笑了。

    “一切的苦都值得,人生重来一遍,晚生也乐意。”他说时,野性眉宇刹那温柔明亮。

    事后赵一阳向唐国公叹道:“这孩子对朕赤诚相对,谈起身世这等疙瘩事,心思一点都不暪朕。难为他懂事有骨气,自知丢父族的脸,并不指望认祖归宗。”

    赵野家去,向原婉然和韩一说:“赵一阳吞下饵,相信我说辞。”

    早在他察觉赵一阳身分可疑,便和家人一五一十说了。

    三人在灯下炕上说话,原婉然道:“相公好厉害,官场上走的人都教你暪过。”

    赵野一边给墨宝喂地瓜,一边道:“其实我占了身分的便宜。我若是达官显贵,有分争夺权势利害,赵一阳必定留心提防;既是一介画师,他伸指能捺死的小人物,不但毫无威胁,而且怎样都逃不出他手掌心,反倒没防心。”

    韩一道:“你也别松懈。一阳先生特意隐暪来历接近你,万一晓得你识破真相,没准恼羞成怒。”

    赵野答应,原婉然问道:“相公,倘使那一阳先生真是你的……嗯,你打算怎么做呢?”

    赵野连连冷笑,“自然不搭理那晦气东西。不就是嫌老子丢人避不相认吗,既然以我为耻,还想装没事人找我作陪取乐?呵,作他祖宗十八代的春梦!老子要彩衣娱亲也是讨妈妈开心,轮得到他?”

    他说着,不觉顿下喂食墨宝的手势,墨宝等不及,拿毛亮的脑袋顶了顶他手背。他本来有些着了恼,回神将地瓜往墨宝嘴边凑,柔声道:“乖,悠着点吃,仔细噎着。”

    原婉然讨得赵野口气,因说道:“那咱们能不和那人来往就不来往吧。他不肯相认,难道我们就稀罕这门亲戚?一拍两散也就是了,他偏不消停,跑到你跟前装模作样,算什么呢?”

    她每每想到赵一阳和赵野或许是父子干系,心底就来气。在她心中,赵野千好万好,怎么被当成上不了台面的人了?生母已经不疼他,生父又嫌弃他出身,他这出身说到底还不是父母造成的局面吗?

    她越想越恼,小嘴不觉撅了起来。

    赵野见状,反倒笑了。

    他由炕桌探身,左右食指按在原婉然两侧嘴角嫩肌再往旁捺开,将她撅起的嘴唇推成微笑的弧线。

    “婉婉心疼我,我很欢喜,但是别气了,那晦气东西不值得你动气。”他坐回炕上,道:“不过我打算再和赵一阳周旋一阵子,往后慢慢疏远。”

    原婉然问道:“为什么?”

    “我想找个时机,在赵一阳跟前提一提姜大人。”

    韩一道:“你想替姜大人说好话?”

    “是,赵逾前些时候突然丢官,我猜想是否赵一阳晓得他干过的好事,出手报復。”

    原婉然问道:“那一阳先生敢是为你出气?”这下觉得可以稍稍原宥他了。

    赵野道:“赵一阳看重自家颜面胜于我,为这事出气八成为他自己的多,为我的少。其实他目前究竟有多待见我还不得而知,不过好歹是个机缘。他这权位的人若肯听了我的话,在不拘什么地方上拉姜大人一把,那最好不过;就算拿我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对姜大人也没害处。”

    原婉然道:“那好,相公再辛苦一阵子,敷衍敷衍那一阳先生。姜大人平日照顾我们,去了朱雀城还托人捎土产来,我们能便帮便帮。妈妈在天之灵晓得你们俩互相照应,必定很安慰。”

    三人计议既定,赵野继续装蒜做唐国公的座上客。

    那日赵野又进府赏画,他被小厮引入养性轩时,屋内无人,花几黑釉梅瓶插萱草,香几青玉香炉焚脑麝。

    黄花梨木书案上放了几轴书画,根据小厮说由赵一阳带来。

    轩内另一角,是唐国公专门设给赵野临摹书画用的书案,桌上搁着上回他临摹到一半的画作。

    下人奉上茶水后退下了,赵野拿起黄花梨木案上其中一轴画舒展观看,才略略展至图画,下方一行清丽楷书落款映入眼帘。

    那行字写着“臣汪寿山恭画”。

    赵野定住展画手势。

    汪寿山是当世翰林学士,亦是知名画家,他的画作被赵一阳这位富贵王孙收藏不足为奇,奇的是这画上落款。

    他在姓名前头写了个“臣”字。

    专为皇帝作的画才有这等“臣”字落款。

    赵野心头浮起不祥预感,紧接着一个猜想蹦了上来。因为这猜想牵扯太大又太过离奇,连他都不敢相信,双手指尖轻颤但俐落,迅速将整轴画舒展开来。

    画作本身的设色清新,花草典雅,赵野视若无睹,他一再扫视画上五六处红钤印,反覆检视。

    画上钤印圆形、方形、长方、椭圆等形旡不一而足,字样也不同,分别刻着“义德御览之宝”、“义德御览”、“御书房鉴藏宝”、“义德”、“义”、“德”。

    钤印字样又带“义德”又带“御”,要人想不到这是今上义德帝的御用印玺都难。他在一幅画上留下数枚钤印,必定十分喜爱它,反覆欣赏过。

    皇帝青眼有加并且盖下御印的书画不可能赐予臣下,也不会轻易教人借走带到唐国府,供一个民间画师欣赏。

    有能耐将它带出皇城的人只有一个,此画的主人义德帝。

    赵一阳那晦气东西是义德帝。

    赵野全身的血涌上头脸,各式念头和心绪纷纷杂杂冒上心头,这些混沌心念转瞬化作一个字在他心头爆了出来。

    操!

    义德帝带来书画,显然并非要和自己来出父子相认的大戏,只是寻常聚会,阴错阳差带了这一幅。

    赵野额冒青筋,本来自己若无其事和义德帝疏远也就完了,偏这晦气东西不藏好狐狸尾巴,捅出这自揭身世的篓子给人添麻烦。

    他盘算待会儿大家一同赏画,他可以借故暂离,留下义德帝自行察觉错误,收起此画不看。但是每回赏画他向来从头到尾在场,这回义德帝带来盖了御印的图画,他倒“凑巧”事前离席,此前又曾经单独对着这批书画;两事相证,便显出他事先看过图画、知情而刻意回避的嫌疑。

    他固然可以向义德帝咬死自己不曾观画,义德帝未必买帐。一旦义德帝疑心身分败露,这人好面子,还是生杀予夺的天子,他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否会进而怀疑自己发觉两人的干系?

    赵野胸口一紧,他察知了皇室阴私,或许义德帝虎毒不食子,肯放过他,但肯放他回家吗?

    院外响起些许人声,赵野回神,晓得唐国公和义德帝要过来了。

    那晦气东西来了,祸也跟着来了……

    义德帝和唐国公到得养性轩时,赵野正伏案继续临摹上回画作,他一心一意运笔,神气沉静秀雅。赵野见两人来,起身见礼,和他们一块儿展画品鉴。

    宾主三人对第一轴画各抒己论,大家正兴高采烈,赵野忽然微微变了面色。

    _φ(-w-`_) _φ(-w-`_) 作者留言分隔线 _φ(-w-`_) _φ(-w-`_)

    1旧时思想,父母打得轻,儿女忍受,父母打得重,儿女就逃跑,以为儿女因此被父母打伤,是陷父母于不义

    2在中,对赵一阳的身世解说中出了错。原文用太祖四世孙这个去推算赵一阳已无爵位。但义德帝的兄弟和堂兄弟也是太祖四世孙,还是能封王或郡王。应该写成赵一阳没再说四世孙之外的头衔,一般默认已经无爵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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