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犬(22)
奥德莉择日回过拜贴 ,此后便陆陆续续有人登门。
议事厅的窗户对着庭院,阳光斜斜照进窗扇,一匹体态膘壮白色骏马正悠闲甩着马蹄在院子里啃食嫩叶。
相比之下,厅内气氛倒是有些紧张。
海瑟城内自古白马稀少,大多由城堡中专人养殖的种马孕育,像这般通身无杂色的白马只可能出自宫廷。
近日,一条消息迅速流传于权贵之间,那便是城主正试图以金银钱财换取各贵族手中某些特定的商路和土地,以该方法来实行集权。
正当人们对此消息深表怀疑时,接连抬进斐斯利庄园里上百箱的银饰珠宝就成了最好的证明。
这些时日,奥德莉接见来客时,总会将诺亚带在身边,这个精心被调教过的少年不只是一个漂亮的奴隶,更表明了宫廷抚慰归顺的旧贵族的态度。
诺亚的确拥有一副好相貌,既懂得察言观色,又知端茶递水,这个时候,一言不发站在角落里的安格斯便显得有些多余了。
来客全然不知他杵在这议事厅做什么。
议事厅门窗高阔,即便白日亦是灯火长明,明亮却也显得空旷,无人开口时便有些寂静。
奥德莉接见了不知多少寝食难安的旧贵族,独独今日的客人艾伯纳不同,他并非旧贵族一员,而是当下颇受城主倚重的新贵。
奥德莉以为他是由城主派来传递消息,不便于怠慢他,可他却并未带来任何城主口令,反倒同她聊了些闲碎的话题。
一时提起某条繁荣的街道,一时又说起曾经看过的书籍。不知今日来访究竟是何目的。
艾伯纳面容英俊,姿态闲散地靠在椅中,与奥德莉其相对而坐,一通闲谈后,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奥德莉头戴黑色纱帽,只露出半截干净白皙的下颌,唇边挂着笑,心中却觉得这人言语举措十分古怪。
夫人身边倒不缺服侍的男人。艾伯纳放下茶杯,忽然说了一句堪称冒犯的话。
他扫视过立在一旁的诺言,又往她身后默不作声站着的安格斯看去。
奥德莉蹙了下眉,未能揣摩出他话中含义,只解释道,诺亚为城主所赐,而我身后站着的是我的管家。
艾伯纳挑着长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奥德莉,是吗?
他将双手交握搁在膝上,缓慢道,他看起来可不像一名管家。
他觑了眼安格斯那张神色冰冷的脸,那只没有温度的金色眼睛一直看向他们的方向,连眨眼都极少。他表面状似斟酌着措辞,用语却犀利如刀,更像一位忠心的夜间骑士。
夜间两个字就有些多余了。
诺亚闻此,诧异地看了艾伯纳一眼,随后又转头望向角落里站着的安格斯,而后者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艾伯纳。
许是诺亚动作太明显,引得安格斯转动眼珠,没什么表情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诺亚一怔,手上的汗毛几乎瞬间便立了起来,他自小深处诡谲宫廷,但每次猝不及防对上安格斯的视线时,都会被这位管家的眼神所震慑。
旁人或许轻视他,渴望他,但看他的眼神里都会有或轻或重的情绪,而安格斯看他的眼神,却仿若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具。
前些日在花园中,他无意间听见女仆提起,有人撞见过莱恩管家早上从夫人房间出来,且不止一次。
他自认比一般的奴隶漂亮千万倍,也足够乖巧听话,可他来此数日,夫人虽每日带他见客,却从未宠幸过他,甚至他却连她的房门都未曾踏足。
破损的容貌,碎石撞磨般的低哑嗓音,诺亚自小被教导容貌即是一切,因此实在不明白奥德莉究竟喜爱那个冷冰冰的管家哪里。
他胡思乱想着,蓦然听见奥德莉语气淡漠道,艾伯纳大人今日来就只为说这些?
她敛了笑,毫不客气地下达逐客令,大人若无事,就请离开吧。
艾伯纳陡然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要透过那层薄薄的黑纱深深望进她的眼底,良久才开口道,莉莉,你当真不知道吗?
艾伯纳语气仿若死水般平静,你就当真如此决绝,要与我两断。
奥德莉听见这话,不由得愣住了,这话中含义太显然,令她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十足荒唐的猜想艾伯纳莫不是安德莉亚曾经的恋人?
奥德莉努力在脑中思索着安德莉亚有关艾伯纳的残存的记忆,却是一无所获。
我原以为你嫁给纳尔逊是迫不得已,可是莉莉,你知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什么吗?艾伯纳倾身逼近,在奥德莉胸前散落的发间深深嗅了一口,沉下脸色,咬牙切齿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股趋之不散的男人味
艾伯纳动作迅疾如风,奥德莉根本没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他就已双手撑在桌面,弯腰朝她压了下来。
他声音好似从齿缝中挤出,语气里满是厌恶,一股令人作呕的、野兽的味道......
艾伯纳话音刚落,一阵冷风突然自奥德莉身后压近,结实的手臂倏然横插在奥德莉与艾伯纳之间,刺耳的咯吱响起,奥德莉视线一晃,安格斯竟是将她连人带椅子揽至了身前。
他抬手猛地掐住艾伯纳的脖子,面色阴寒,眉心紧皱,满目狰狞,如同看死人般看着艾伯纳,手背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其掐死。
整个过程快得不过眨眼间,一旁的诺亚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得说不出话。
黑纱因风扬起又落下,奥德莉后背撞在木椅上,疼得她低哼出声,她看见艾伯纳被掐得筋脉凸显的脖颈,神色骤变,来不及思索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出声低斥道,安、莱恩!松手!
安格斯五指牢牢卡着艾伯纳脖颈下跳动的血管,听见奥德莉的话,不仅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连艾伯纳的脖颈都被掐变了形。
艾伯纳面色通红,血丝攀爬上眼球,他看着安格斯,丝毫不见惧色,反而猛然抽出腰刀便朝安格斯脖颈刺下!
安格斯不挡不避,手臂骤然发力,奥德莉恍然间听见了一声脆响的骨骼声。
莱恩!你又要违背我的命令吗?!奥德莉喝道,她真是怕极了安格斯将艾伯纳掐死在这议事厅中。
艾伯纳吃痛,刀刃掉落,摔在石面发出清脆的响,他喉中发出气音,却是咧开嘴角笑出了声。
奥德莉用力掰动横在锁骨前的手臂,安格斯的手却如同铁具般纹丝不动,她勃然大怒,吼道,松开他!城主怪罪下来,你是想让我同你一起被处死吗!?
眼看艾伯纳挣扎的动作渐渐变得越发缓慢无力,奥德莉突然偏头朝诺亚吼道,诺亚!刀给我!
诺亚回过神,忙不迭放下手中茶壶,从地上捡起刀递给奥德莉。
奥德莉接过刀,手腕一转,刀尖却不是冲着安格斯,而是朝自己手背上不遗余力地扎了下去!
夫人!
冰冷的刀身在烛火中反射出刺目的光,诺亚神色惊变,不假思索便伸手去拦。
他还未近身,就见安格斯蓦然松开艾伯纳,动作迅疾地从奥德莉手中夺过了刀。
艾伯纳跌落,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骨裂般的声响。
茶杯翻倒,滚烫茶水顺着桌面流下来,他狼狈地跪伏着,手臂搭在桌上支撑着上身,掌心握着脖颈,竟还在低笑。
奥德莉觉得此人也病得不轻。
安格斯看也未看艾伯纳,仿佛不觉得差点杀了一名备受城主器重的贵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反而低头看向奥德莉,动作轻柔地将手指探入面纱,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见奥德莉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几秒后,又慢慢将手指抽了出来。
有意无意的,手背擦过艾伯纳方才吻过的那缕头发。
您被他骗了。安格斯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奥德莉并未听清,她拂开他的手,站起身欲上前扶艾伯纳起来,安格斯察觉她要做什么,抬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掌。
干燥粗糙的手指紧紧扣着她,奥德莉回过头,见安格斯面色冷寒,黑发在眉目间投落灰影,阴沉得如同犯了疯病。
奥德莉下意识动了下手指,指尖碰到他掌心里缓缓生出的坚硬鳞片。
她头痛地闭上眼,长长吸吐了一口气,平复数秒后,向一旁吓懵的诺亚抬了抬手,吩咐道,诺亚......扶艾伯纳大人起来。
诺亚点了点头,立马搀着艾伯纳将他扶进了椅子上坐着。
他偷偷看了眼艾伯纳脖颈上那一圈青紫指印,一时后怕,一时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想,身为下人的莱恩管家竟意图刺杀身为贵族的艾伯纳大人。
夫人为保全自己和斐斯利家族,多半会将他以畏罪之名处死。
即便不会,像艾伯纳这般的贵族,大多心眼小如粟米,向来不能容忍奴隶以下犯上,怕也会想方设法杀了他。
然而他却见奥德莉蹙眉望着艾伯纳,平静道,艾伯纳大人,想来是您冒犯的举措引起了莱恩不必要的误会,若您下次再这般鲁莽,可就麻烦了。
话里话外,不仅没有怪罪安格斯,还皆是袒护安格斯之意。不止如此,还要将安格斯以下犯上的行径归咎于艾伯纳的过错。
诺亚切切实实怔了数秒,而艾伯纳听见此话后却表现得十分引人深思。
他抬头看向奥德莉坚决的神色和她被安格斯紧握住的手,面上浮现过一抹复杂的表情,不见难过与痛苦,反倒有些预料之外的欣喜?
但不过转瞬即逝,艾伯纳很快就恢复了先前那副落拓不羁的姿态,好似方才所见只是错觉。
误会?艾伯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因脖颈受伤,嗓音沙哑不堪,说话时语速放得很慢,好似在挑衅,他并未误会,若他不上前来,我已经如从前那般吻上了你漂亮柔软的红唇。
奥德莉闻此,越发觉得艾伯纳和安德莉亚的确关系匪浅,至少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情谊。
这样便能解释为何艾伯纳闲扯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先前提及的事情,应当都是他与安德莉亚曾一起做过的事。
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艾伯纳表现得更像是在试探些什么,且安格斯出手后,他身上的注意力便不曾从安格斯身上挪走过。
且她的性格与安德莉亚太过迥异,要她应对安德莉亚曾经的恋人,其难度无异于蒙面出演一场哑剧。
随后她又快速回想着自己之前与艾伯纳的交谈,思索是否有露馅的地方。
而奥德莉表现得......可谓一塌糊涂。
即便这般,艾伯纳也没有怀疑面前的她是否为安德莉亚本人吗?
议事厅中一时只闻艾伯纳低咳的声音,他仿佛并不在意安格斯做了什么,被伤成这样,反而一直莫名在笑,眉眼间哪见半点恋人相见后念念不忘的深情。
请原谅我。艾伯纳缓过气来后,弯腰对奥德莉致歉。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密信放在桌上,表明了真正的来意,这是城主命我交与您的信。
火漆上的印章图案的确为城主所用,他手摁在信封上,并未直起腰,而是抬头看着奥德莉,浅绿色的眼珠迅速收缩为一道细长的竖瞳,随后又很快恢复原状。时间短暂,但已经足够奥德莉看得清清楚楚。
他身后的诺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奥德莉黑纱下一张红唇轻启,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
艾伯纳挑了下眉,再次脱帽向奥德莉致歉。
随后看着安格斯,意有所指道,你之前下手太急,城主有些生气。因此来派我探探你的软肋。
他捡起安格斯扔在地面上的刀,利落地收回刀鞘,笑道,毕竟要有软肋,才便于掌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