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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犬(24)

    

家犬(24)



    女客在黄昏时分离开了斐斯利庄园。

    暮色缓缓降临,夜晚如汹涌浪潮席卷而来,将金色砂石海岸般的浓烈晚霞逼得节节败退。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是漆黑一片。

    偶见几颗星星般的亮点在远处一片夜暗中闪烁,那是归家之人悄然点燃的烛火。

    庄园里,众人不停来回于厨房与餐厅之间,忙碌地准备着晚餐。

    本该是嘈杂喧闹的厨房,此时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端着盘子的女仆撞在一起,也只是不约而同地咽下喉中的声响,匆匆绕过对方继续工作。

    她们低着头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在房间各处点燃一支又一支长烛,皆是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行过厨房外站着的安格斯身边时,更是胆颤心惊,步子放得小却又快,恨不得化作一阵风从他身旁溜过。

    无怪乎下人如此谨慎畏怯,实在是安格斯神色阴寒得叫人心慌。

    他微垂着眉目,望着虚空,深长眼睫半掩沉暗的金色眼瞳,面无表情,好像在思谋着什么。

    往往他露出这般神情,家中总有一段时日不会好过。

    且今日女客离开后不久,安格斯突然毫无理由地变卖了家中足足十一名奴仆。

    这在以前从未发生。

    变卖仆从对于势力雄厚的家族来说,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次事发太过突然且人数众多,难免引得人心惶惶。

    且底下有人猜测说,被变卖的仆从或许是其他家族或宫廷里塞进来的眼线。

    虽是奴仆,但能通过斐斯利家族采买要求的奴仆,面容仪态都超于常人,如此姿色一但沦为货物,多半会流入娼馆妓院,至死遭人亵玩。

    没人愿意承受那样不堪的结局。

    令下人们稍微心安的是,庄园里并非所有人都惧怕安格斯,至少有一个人根本无需畏惧于他,那便是奥德莉。

    大婚那夜,奥德莉在楼梯口见安格斯的第一面便将他嘲骂了一顿的事如今已在仆从口中传得沸沸扬扬。

    若说如今家中若还有谁能束着管家,想来也只有夫人了......

    晚饭后,奥德莉和诺亚坐在大厅的椅子里,桌上摆着几本书册和一套笔墨。

    诺亚手握鹅毛笔,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好像在学字。

    奥德莉单手支着头,浏览着城主近几日送来的礼品名册,时不时看他一眼,低声提点两句。

    安格斯依旧站在奥德莉背后几步远的地方,烛光被高至房顶的石柱无情割裂,一道分明的光影线落在他身上,自耳根延伸至下颌,又擦过宽阔的肩膀。

    他神色阴晦,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连金色冰冷的眼珠都好似蒙上了灰暗的雾,只有轻抿的嘴唇露在光里。

    安格斯垂着眼,像是在看着桌子上的俩人,又像是盯着诺亚手中那只在纸上划动的鹅毛笔。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奥德莉和诺亚时而响起的交谈声。

    奥德莉心思在名册上,教得并不怎么用心,但也是有问必答。

    诺亚也显然并非真想学字,只是想找个恰当的理由待在她身边罢了。

    奥德莉终日忙碌,少有清闲的时候。诺亚时而看书一眼,时而看向奥德莉,看起来想同她说话,又怕打扰了她。

    安娜端着甜酒和果盘走进大厅,就察觉三人间的氛围古怪得近乎凝滞的气氛。

    旁人不知道安格斯心情不愉的原因,安娜却一五一十知道得清清楚楚。

    无非是下午那名女客提出向奥德莉夫人借用安格斯几日时,夫人无所谓地答应了她。

    虽然女客是讲玩笑话,但夫人应允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安娜现在还能想起来安格斯在听见这个回答时,不可置信望向夫人的眼神。

    她见过夫人和安格斯私下相处的模样,本以为管家在夫人眼里与和她们有所不同,至少取得了夫人几分怜爱,没想到也只是一个说抛弃便能抛弃的仆人而已。

    安娜胡思乱想着,刚在桌上放下甜酒和果盘,紧接着,就见安格斯朝这边走了过来。

    安娜见此,连忙拿着托盘退下了。

    酒是安格斯提前叫人准备的甜果酒,酒液清透,色泽红粉,冰镇几小时后更加清凉,味道醇香。

    但这酒虽然入口清甜,实际酒气十分浓烈,酒量欠佳的人一杯便足以醉过去。

    而奥德莉极喜欢喝冰镇后的甜酒。

    安格斯往透明的琉璃杯中倒了半杯酒,刚放下酒杯,奥德莉便伸手来拿。

    关于这酒有多烈的话安格斯一字未提,只乖乖将酒杯填满,然后递给了她。

    但在碰到奥德莉的指尖时,他忽然旁若无人地将她的手连杯子一起握在了手中。

    男人的手掌远比女人的宽大温热,轻易便能将她整只手包在掌心。

    修长手指在她触感温润的手背上缓缓磨擦着,掌心蹭过她手背上凸显的瘦小骨头,安格斯阴沉了一个下午的面色骤然和缓下来,如同好像抓住了某种让他无比心安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奥德莉,低声问道,您在生我的气吗?

    奥德莉蹙了下眉。

    手心握着被酒液沁得冰凉的酒杯,手背贴着男人粗砺温热的掌心,她显然对这种矛盾的感受倍感不适。

    她微昂起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光滑白皙的面容映入安格斯眼底,他能在那双透亮的蓝色眼珠中看见自己伫立的身影。

    他一张脸天生淡然得近乎冷漠,除了在床上,向来不见有多热切。

    但长指却不安分地摩挲着,一点点勾住了她的指根,似是想将手嵌入她柔软的指缝。

    若不是他两根手指拖着杯底,奥德莉怕是连杯子都拿不稳。

    她动了动手腕,没回答他的问题,只不耐烦道,松开。

    书写声停下,诺亚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们,没敢开口。

    安格斯观察着奥德莉面上的表情,在触及她眼中那片深海般的冷意后,并未过多纠缠,乖乖地收回了手。

    离开时,长指还贴心地在杯底拖了一下助她拿稳酒杯。

    墙上照落的烛火轻晃了一晃,像一只浴火飞舞的蝶,双翅一扇,发出突兀的噗呲爆裂声响。

    重重火光自安格斯身后照落,影子被光拉得颀长,如一块朦胧黑布斜罩在桌面上。

    安格斯见奥德莉面前光线晦暗,往旁边挪了一步,这下却将诺亚身前的亮光遮得严严实实。

    诺亚一愣,抬头看他,却见安格斯好似并非故意,或许说他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奥德莉。

    诺亚随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入眼奥德莉被酒液润得湿亮的红唇。

    鲜红口脂染在透明杯壁上,手腕一抬,随着酒液入喉,嘴唇亦被酒杯压得变了形状。

    诺亚甚至可以透过酒液看见酒杯底下饱满的唇瓣

    少许清透的酒液留在她红润的唇缝,浅浅一条小河般的线。

    奥德莉察觉到诺亚渴望的目光,转过头问他,想喝酒吗?

    诺亚头脑像被鼻尖酒气熏得醉了,他咽了咽唾沫,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回道,我不会饮酒,夫人......

    他不知自己酒量深浅,怕自己喝醉了闹出笑话。

    奥德莉点点头,伸手将果盘往他的方向推了过去。

    果盘里盛着一大串饱满的葡萄,葡萄昨日才飘洋过海运至城中,在冰窖冻了一日,紫色葡萄皮上坠着透亮的水珠,最是新鲜的时候。

    诺亚摘下一颗葡萄,仔细地剥了皮去了籽,刚想将葡萄喂到奥德莉嘴边,又发现安格斯已不知不觉中剥了许多葡萄盛在一个瓷白小碗中。

    碗沿搭了个小白勺,怎么看都是给奥德莉准备的。

    诺亚切实愣住了,他所学讨好女人的技巧里,多少带了些勾引的旖旎味道,没见过安格斯这般实在的。

    他知道将葡萄递到对方嘴边时该用怎样挑逗的眼神看着对方,也知道该怎样用手指大着胆去抚摸对方的嘴唇,但他压根没想过耐心地给对方剥一碗葡萄。

    奥德莉放下酒杯,安格斯便顺势将装满葡萄的瓷碗推倒了奥德莉手边。

    诺亚见此,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只要有安格斯在奥德莉身边,他就永远没可能插足到他们中去,或许连被宠幸的机会都不会有。

    安格斯拿过酒杯又倒了半杯酒,这次他没有递给奥德莉,而是从身上不知何处掏出了一把短刃。

    他挽高袖口,露出苍白的手腕,腕上有一道粉嫩的疤痕,像是新伤。

    手腕悬空置于杯上,随后诺亚见安格斯握着刀,面不改色地在腕间轻轻一滑,锋利的刀刃破开皮肉,半秒后,腥红的鲜血便贴着刀刃溢了出来,顺着苍白的手腕不断流入杯中。

    浓稠的血液逐渐将酒杯填满,鲜血缓缓融入酒液,像浓墨入水般晕开。

    为避免血液喷溅,刀刃一直陷在皮肉里,直至将酒杯填满安格斯才缓缓将刀刃抽出。

    刀口横亘在手腕内侧,粉红疤痕被溢出的血液盖住,腥甜的血液扩散开来,逐渐盖过屋中酒香。

    安格斯面上丝毫不见痛色,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可诺亚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吓得脸色煞白。

    他回想起安格斯那日几乎掐死艾伯纳的画面,意识到这个男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也是,斐斯利三次易主,唯独安格斯依旧稳稳当当站在管家之位上,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善茬。

    他不止对他人狠厉无情,就连对自己也能随意下这样重的手,如果自己触了他的逆鳞,那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

    而这偌大的庄园里,好像除了奥德莉,就没有其他能令他俯首屈膝的人

    诺亚偏头看奥德莉,发现奥德莉的脸色也不好看,两道长眉紧皱,死死盯着他腕间骇人的伤口。

    安格斯好像突然变成了看不懂人脸色的蠢货,神色自若地将酒杯推到奥德莉面前,小姐,今日到时候了。

    夜深人静,烛光昏黄,安格斯手上的刀和手腕还在滴血,这场景着实诡异得可怕。

    好在奥德莉并没有去接那酒杯,她动了下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是合上账簿,道,吓到你了吗?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虽然奥德莉并未转头,但诺亚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压着怒气,语气并不如平日温和,但受惊的诺亚并未发现。

    他呆愣地点了点头,迎上安格斯冰凉如蛇鳄般的眼神,无意再待在此处,慌乱地道过晚安后便领着侍女匆匆离开了。

    而身后,那道阴冷的视线犹如附骨之疽,一直追着他的脚步,直到他颤栗的身躯踏入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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