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温柔柔地看着方觉,嘴角和眼角勾起,分明是笑着的,但几乎给人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错觉。
没等方觉再说话,江别秋转身离去。
所以没人看到,江别秋藏在身前紧握的双拳。
罗山看了全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是军区的执行长官,受到的训练就是即使前方有刀山火海,也要硬着头皮趟过去。
这点尴尬算什么。
于是他顶着一道能冻死人的视线,走到方觉身边,说道:“方长官,我们先进避难所,风暴一会就又来了。”
方觉的视线始终落在江别秋的背影上,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良久,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刚才触碰过江别秋的那双手,缓缓垂下了眼。
*
避难所是古地球时期用来躲避灾难的一个防空洞,面积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容纳这些幸存的人。整个封闭的空间里,人们或站或立,脸上都是对未知的恐惧。
江别秋走进来的时候,脚步声如同水滴入油锅,使得人群中蓦然炸出一阵喧闹的响声。
可江别秋压根没分给他们一个眼神,抬脚几下踹开挡路的杂物,插着兜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这幅模样,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所有人都尽力挪开位置,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毕竟不久前,他刚杀死了小丘。
实力面前,总是不乏畏惧。
后来还是罗山进来,打破了压抑的死寂气氛。
经过刚才射杀希尔一事,人们看着罗山的眼神都变了。在生存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本应是他们救世主的人,现在却拿着死神的镰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罗山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让对面的人害怕地往后退一步。
就在他们以为罗山会再次掏出枪来时,这个粗犷而坚毅的男人,忽然俯下身,深深地朝他们鞠了个躬。
避难所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中。
唯有罗山的声音缓缓地在空旷的室内响起:“我先要给大家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罗山的士兵们各个都是英勇的战士,哪见过自己长官现在这幅样子,纷纷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你们别动。”罗山抬手拦住他们,复而直起身,定定地扫视一圈,道,“我来到子夜区的任务,是安全地带你们回到塔区,但过程中却不断有人死去,这是我的失误,所以我要给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这里比你们想象中还要危险,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但请诸位相信,我一定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
作为军人,他有权处置危害群体的个体,但作为一个人,他也和江别秋一样,对自己亲手杀死一个想活下来的人心存愧疚。
人群中,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消弭了。
方觉知道,罗山所做的事,是为了避免之后的行动里,从内部出现岔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想活着出去,包括罗山。
*
江别秋靠在一扇破旧的窗边,那是离外面最近的地方。透过残损的遮挡物,能看见室外又刮起一阵阵猛烈的风。
罗山安抚完众人的情绪后,才给他们说明现在的状况。
“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附近的风暴每三个小时出现一次,风暴结束后,子夜区会随机出现一片雾气。雾气由许多颗粒组成,它们会像污染一样使哨兵陷入精神过载。”
“我们需要找好时间差,在颗粒消失后或风暴开始前,迅速离开这里。避难所不会是永远的壁垒,塔区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最开始的计划是,由江别秋和方觉二人先找到高子默,从源头上解决污染体和颗粒污染的问题。但到现在为止,这些人的体力和精神承受力已到达了极限,再加上高子默并非那么容易抓到,是故罗山和方觉商量着,他们兵分两路,一边带人出去,一边去抓捕高子默。
眼下风暴将至,只能等下一次颗粒出现后,再带人离开。
从子夜区入口到避难所,江别秋一路没停,杀了许多污染体。此时此刻,他有些累了,但恍惚又觉得,不是体力上的累。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避难所外好像有砂砾又被卷到半空,合着风声疯狂地砸在窗前。
连续不停的刷刷声,吵闹得很。
江别秋睡得并不安稳,但他不愿意醒过来。
突然间,他觉得肩头一暖,下意识侧头看去,就见背后被人披了件蓝灰色的制服。
方觉收回手,一言不发地在江别秋身边坐下。
窗外,风声好像更大了,呜呜的像是小动物的低吟。江别秋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轻声道:“起风了。”
方觉不答,江别秋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再过一个多小时,等颗粒出现一次,我们就出发。让罗山长官休息久一点,他也累了……”
“别秋。”方觉出声打断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江别秋顿了顿,侧首看了他一眼,才状似恍然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刚才差点亲你的事?”
他没有刻意压着自己的声音,旁边有个孕妇离得近了些,忍不住投过来一个眼神。
江别秋对此置若罔闻,只调笑着,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那是我看你撩而不自知,想逗逗你,方长官,如果冒犯到你,我给你道歉……”
方觉再次打断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什么?”
江别秋怔住。
方觉没管江别秋东拉西扯转移话题,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喜欢。
爱。
在世人眼里,好像很容易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
很早之前,在他还在胚胎状态的时候,他的爸爸江行知曾经说,爸爸最爱你了,秋秋。
再长大一点,他被带到白露的生物工程研究室,哭着喊着对白露说,妈妈,我不喜欢你这样。
后来,他遇到了方觉,可他不敢谈爱。
爱比喜欢沉重,喜欢比爱英勇。
江别秋久久不答,方觉便耐心地等着。这幅岁月静好的模样,几乎让江别秋产生某种错觉——好似他只要开口,方觉就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不……不对。
他说过,破晓之后,黎明沉入地底,他是一个没有精神体的怪物,不再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所以,江别秋最后还是将制服脱了下来,郑重而珍视地交还给方觉。
他说道:“你看,风停了。”
蔽日的风沙像听见号令般,纷纷停滞在半空,被风一卷,绵延向远方而去。
第74章
风暴停息后,安静的室内仅剩的一点声响也没了。所有人都静默不言,有的陷入沉睡,有的胆战心惊地伸着脑袋,等待着罗山说的雾气出现。
江别秋依旧靠在窗边。
情绪起伏过后,他竟然生出一丝畅快感。好像心头长久压抑着的一块巨石,不知不觉被人挪动方寸,终于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自己没有精神体,方觉这样的体质,迟早会找到一个适合他自己的向导,帮他度过危险的精神阈值。
有些时候,人确实不得不屈服于命运。
江别秋这般感慨地想着,忽然间,发觉腿边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果然是雪球。雪白的小豹子扒拉着两只前爪,一下一下地在他身上踩奶。
江别秋忍不住笑了。
他蹲下身,揉了揉雪球圆乎乎的脑袋,故意训斥道:“你都这么大只了,还学小豹子踩奶,你的出息呢?到时候遇到坏人,用你的嗷呜声把人吓走?”
雪球:“嗷呜!”
才没有!我是被迫的!
雪球一边去蹭江别秋的掌心,一边愤愤地回头去看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