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
傍晚,天色转阴,眼前这抹蔚蓝无边无垠,仿佛一块平滑的绸缎,微微泛着点涟漪,似乎比白日更为温柔。
父子三人在游艇三层的甲板上共进烛光晚餐。南和宥本来对俄国佬的厨艺不抱太大的期望,他对于俄国菜的记忆只停留在红菜汤。在他的印象里,俄国饮食就像西伯利亚的风,一样的豪迈和粗犷,酸的大列巴,烈的酒,是不是还会生啖熊肉?
船上自带了厨子,食材多是今日捕捞的鱼。不过实话实说,这菜肴略微颠覆了和宥原本的成见。大厨最大程度保持了食材原有的鲜美风味,新鲜的海鱼只佐以简单的蒜调味。特别有一道令人回味无穷的汤品,询问大厨得知是传统的鲟鱼杂拌汤,里面加入了丰富的香辛料,大蒜,红辣椒,黑胡椒,柠檬,刺山柑花芽,西红柿和洋橄榄。很符合南和宥这个中国饕客的胃,不仅仅是因为太久未进食的缘故。
尽管食物美味,餐桌上的艾惜却兴趣缺缺,他只吃了很少的一点。也不爱搭理维克托偶尔提出的问题。今天的艾惜好像颠覆了南和宥原来的印象。他心目中的艾惜总是软软的,和宥说什么他都答应,提任何过分的性要求,都欣然接受,没有一句怨言。原来,艾惜也有硬气的时候,也有如此倔强的一面。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立刻让南和宥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他生命中最熟悉的陌生人--南和谦,和宥的哥哥。从小到大,每当家族聚会,不管父亲如何试探着关心哥哥的生活,企图达到父子和解,哥哥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南和宥知道那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哥哥心生芥蒂,无法原谅父亲的背叛。可是,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哥哥的母亲都原谅了父亲,早就接受了自己这个小儿子,为什么作为长子还要抓着不放?是不是像个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
但和宥十分理解艾惜,十八岁的艾惜经历的所有苦难,即便不是直接来自这位父亲,也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个薄薄一片是鱼做的?南和宥看着厨师刚刚端到自己眼前的一盘菜问道。
厨师介绍:先生,这是冻削鱼片。
南和宥夹起一块,半融化的鱼片晶莹通透,薄如纸片,蘸着搭配的色泽油亮的酱汁,初入口微凉,逐渐融化在口腔的温热之中,唇齿间溢满了鲜甜滋味。
艾惜,冰的可以吃吗?和宥体贴地问。他见艾惜的脸色不好,悄悄地在桌子下伸出手,放在艾惜的大腿上,温柔地摇晃了几下,像是在安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
嗯。艾惜也给自己夹了一块品尝,鱼肉入口的瞬间他们目光碰到了一起,也许因为有长辈在场,热恋中的小情侣都不好意思地微笑,避开彼此的眼神,艾惜赶紧又夹了几块鱼片到自己盘子里。
维克托见艾惜终于对一种食物有兴趣,殷勤地使眼色让厨师再多加一些到艾惜跟前的盘子里。
和宥,你父亲是做什么行业来着的?维克托的问题打破了饭局上尴尬的平静。
南和宥正愁无话可说,在岳父大人面前谈论他的专长可能会让好不容易建立的一点好感彻底被击碎,而那一套商场上的客套又显得太过生分。他取了快热毛巾擦了擦嘴,非常郑重地坐正了身体,回答道:家父的公司主营地产和基础设施建设,近年开设了子公司从事线上金融,电子商务和高科技领域相关的生意。
维克托点了点头,说:安德烈和我在俄罗斯有一些生意,过一阵子,我派人来谈一谈合作意向,但是要你亲自负责。
晚餐后不久,海上开始落起毛毛细雨。艾惜与南和宥被安德烈安排了分开的客房,吃饱喝足,紧绷的神经得到了充分松弛,他们都有了倦意。两人在大厅里喝酒弹唱的人群中站了不多一会儿,南和宥腻腻歪歪地牵着艾惜的手,两个人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和风细雨不知不觉变成了嘶吼的疾风,从北而来,隆隆地叫嚣。天气不容乐观,船长决定加快速度靠岸。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气候预测中心刚刚发布了一条热带气旋和飓风警告。就在这时,甲板上的船员发现了附近船只的求助信号。
很快,他们的游艇靠近了一只在风浪中岌岌可危的帆船。上来两个二十出头的亚裔年轻人,身着纯黑色紧身航海服,运动员身材一览无余。
其中一个年轻人戴着副眼镜,样子很斯文,他连连对船员们道谢:谢谢!我们是帆船运动员,船被风吹离了原定的航线,才不得不求救。
维克托先生本就处于半退休状态。一切事宜都是通过安德烈处理。理所当然,船上来了两位客人,为了确保不是可疑分子,他也第一时间去见了两人。安德烈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他总是会忍不住认为接近他们的人目的不单纯,或者刻意隐藏真实身份。
帆船的桅杆断了!有船员上帆船检查后说。
安德烈将信将疑,没有质问什么。
甲板上风雨大,你们进船舱里坐吧。安德烈邀请两人。手下为两人送了些干净的毛巾和更换的衣物,让他们换掉了湿透的航海服。
要酒吗?喝了可以暖身体。安德烈又吩咐端来了面包,肉以及烈酒。他亲自为客人倒上了一杯。这是俄罗斯人的礼仪,用酒招待客人,还要说些祝酒词。
除了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另一个年轻人眼角下贴着块邦迪(band-aid),盖住了血污。不像眼镜的温和有礼,他的眼神始终透着一股傲气,显得不耐烦。他说:不好意思,我滴酒不沾。
抱歉,他酒精过敏,我来喝吧!眼镜热情地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安德烈没有强求,但是注视对方的目光变得阴森森,透露着肃杀之气。
酒过三旬,两个年轻人和这帮俄国人打成了一片,他们大概是绞劲脑汁把所有童年时从父母辈听来的苏联歌曲都唱了一遍,从《红莓花儿开》唱到了《喀秋莎》。在遥远的太平洋之上,仿佛又找回了历史记忆中的革命友谊。临了,那个眼镜喝了个昏迷不醒,趴在邦迪男肩头。安德烈却迟迟没有要让客人休息的意思。
邦迪男主动提醒:安德烈先生,我兄弟撑不住了,要不今天就喝到这里。
是。安德烈表示赞同,然后突然话锋一转,问: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解释。那个桅杆,为什么会有人为切断的痕迹?
安德烈的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这骨子怪异和这样一张天使的脸庞完全不搭调。年轻人瞬间警觉起来,他收敛了眼中的柔光,深不可测的棕色瞳孔略带笑意直视着安德烈的眼睛,仿佛能交织出激烈的电光。怀里的醉汉梦呓着,被他往自己肩上搂紧了一些。
看来我猜想的没有差错吧?这位南和谦先生。安德烈对于自己可以用标准的汉语念出别人的名字很是自豪,故意拖长了尾音,当然到了南和谦耳中却显得异常刺耳。
南和谦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刚刚一群人还在称兄道弟。此刻,黑帮成员们纷纷将手贴在腰间,在腰部6点钟方向的后腰位置或左右腰侧,还有伸入西装内侧口袋,摸着枪。他们将两人团团围拢。
我为什么知道?即使你特意修饰过了,你和你弟弟真的很像。有人说过你们看不出来是异母的兄弟吗?安德烈给了一个暧昧的微笑,
你!南和谦咬着牙挤出一个字。说他们像亲生兄弟,在南和谦的角度,仿佛一种侮辱。
大公子是亲自来交赎金的?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船?是港口的人透露的?也是让你们费心了。安德烈连珠炮一般地提问。
争锋相对之下,他势单力薄,怀里抱着喝得不省人事的李烨。南和谦神经紧绷着,唯一的念头是要拖延时间,我没必要多解释吧?那小子哪里得罪你们了,该报的仇你们大概也报了,我们来给他收个尸!
收尸?安德烈笑得更诡异了,那恐怕大公子要空手而归了,那个小子闯的祸,把他绑了手脚丢到太平洋里喂鱼算便宜他了!
丢到太平洋里?南和谦忍不住望向窗外漆黑的海洋,正巧一个巨浪拍打在舷窗,水珠还没来得及滚落,又被新的一浪拍得七零八落。海洋,就像一只通体黑色的猛兽,把南和谦记忆中那个浑小子一点点吞噬殆尽。
他才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原来自己对南和宥并非全无恻隐之心。可转念,他怎么会有这种泛滥的无用的感情?多少次,他都恨不得这个人从未在他的人生中占有一席!
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南和宥早已经悄无声息,莫名其妙地渗入他的心间。那是他的亲弟弟,他可以无视,可以欺负,可以凡事压一头,但是只能他这么做。
大公子,我们是不是更应该举杯庆祝?帮你扫除了继承家业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安德烈就坐在南和谦他们面前的四方桌,他不紧不慢地把一瓶所剩不多的伏特加全部倒入了南和谦眼前的杯子,只有装满了三分之一。
南和谦安静地看着,没有动手去接。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舱门打开了。
进来的是维克托和他的保镖们。维克托看了一眼南和谦,很快就转向安德烈:party开了一晚上,听着你们那么热闹,叫我一个老人家怎么睡得着?
老人家更像是一句自嘲。维克托轻松愉悦地穿梭过人群,无视了拔枪相向的剑拔弩张,最后坐定在安德烈和南和谦两人之间。他端起那杯酒在手中摇晃着把玩,清冽的琥珀色液体激荡着玻璃杯壁,年轻人,既然你是来谈赎身条件的,那就说说你的出价。
那小子还没死?南和谦问。
维克托深蓝色的眼眸难以揣测,他语气很平静地说:那小子很安全。不过,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如果南先生希望,我可以现在就吩咐他们把那个臭小子丢下去,今晚这天气估计他撑不到岸边。
南和谦谨慎地说:等等!您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商量。
商量?维克托说着,放下了玻璃杯,修长的手指抵着酒杯送到了南和谦面前。南和谦犹豫片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维克托心满意足地看南和谦终于接受了那杯酒,要留那小子一命也可以,把这份文件签了吧!
维克托从下属手中接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还带着印刷的余温。他将文件放在桌上,一手压住标题拖拽着送到南和谦面前,安德烈顺势递上一支钢笔。南和谦接过笔放在右侧,翻开那份文件,上面写着《放弃遗产继承声明书》。
正当南和谦皱着眉头阅读这份莫名其妙的文件时。原本就摇摇晃晃行驶的船体忽然发生了明显的倾斜,平躺在桌面上的钢笔顺着桌子形成的斜角滚动,啪嗒摔在地面上,跟着船体晃动的节奏向前滚了几米后又折返,接着又向左滚动。
舱外的北风不知何时升级成狂风暴雨,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船远离航线。黑色的浪头一个跳过一个,覆盖了游船的顶部,横冲直撞地扫荡过甲板,以不可挡之势,似乎就要掀翻船体。
疾风骤雨中,船员们自顾不暇,仿佛听到有人大喊一句:卫星电话失灵啦!我们没法求救!声音很快就淹没在肆虐叫嚣的风浪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