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来拯救这个妓院的审美,我肯定会命令他们把园子里无药可救的花海铲掉。
我本无意追究这花园的恶俗,奈何替华池照顾我的歌女佳娘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六个时辰都泡在这里弹琴,我细细端详几日,越发觉得其惨不忍睹。
一片片姹紫嫣红挤满眼睛,毫无园林景观营造的意趣,完完全全是在卖弄妓院主人的财大气粗,真是糟蹋了娇花。
华池是忙人,来无影去无踪,顾不得我什么,佳娘也是忙人,要照看五六个孩子,我的日子过得苍白,修炼无门,在睡梦中杀时间。
也许是看我睡太多,不哭也不说话在一群奶娃娃之间的存在实在是一言难尽,佳娘频频对华池表示很担心我。
“看她多漂亮诶,”华池抱着我不置可否,甚至笑得让我恼火,“我们要那么聪敏干什么?难不成还能……做她个状元郎不成?”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胸腔颤动着,棕灰色的眸子好像藏着细碎的千阳,眼尾流露近乎深情的狐媚。
头发长见识短的男人。
但……我偏偏见了这类乐子人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此类,百年来我见过太多太多,还是过得舒服点罢,浮生须臾不过朝生暮死间。
三月初,晚饭时候突然有个白衣男子跑了过来,殷勤道:“佳娘,这里我看着,你休息罢。”
佳娘噗呲笑出声:“嘉石公子这么好心啊,哦,不会真以为在这里看孩子就可以躲过这个月的教习了?”
嘉石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可以的可以的,”他的表情认真了不少,带着哀求说,“佳娘,我真受不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明天蜜林湖里又会多一个水鬼了。”
佳娘低嗤,掩袖沉思片刻,伸出手。嘉石立刻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成色不错的玉佩高高兴兴地放在她掌心。
自己的好东西交出去了还高兴成这样?我不理解。我挺吝啬的。大概是漂泊千年的剑修生涯教会了我,掠夺,搜刮,天宝潢玉,林间芥草,通通都要放入乾坤戒。
不过当我还是皇长女的时候,天下财富尽在我觳,放浪形骸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另一个人。
凡阳间人屠,皆赠美人鼓。功名付美酒一壶,付珍珠十斛,付雪泥红炉,付蛮腰素手。铁衣裹枯骨者,我予百户侯,予秉烛游。
俱往。
佳娘显然也愣了,半晌收起玉佩悠悠说:“看来你真是怕到一定程度了,不过我提醒你呀,你呀,逃不掉的。”
“你不是从小就生活在南花园的人。”她的目光扫过我,却没有在意我,我想她只是陷入了一种情绪中。
“学学又没有坏处,毕竟这世道还是荒诞客玩得来……”
嘉石声音沙哑,头低得看不清表情:“此身无意王孙公子绕身前,愿抱琴枯坐,虚度我青春华年。”
这时不轻不重的鼓掌声从门口传来,华池带着他的惑人的浅笑缓缓踱步进来了:“说得好,公子……真的个妙人。”
他穿阔气的玄色长袍,金线绣领,玉带束腰墨绶悬千金扇,外披对襟厚衣裳,裹得倒是严严实实,看来冬天是一点都别想冻到他。
讨厌什么人是性格使然,一时半会哪能改能掉呢?我也没有想要改:想来我需要忍耐的只是是华池,又不代表我需要忍耐所有口蜜腹剑的恶劣婊子。放我之前他若在我面前这样惺惺作态,漂亮脸蛋早毁掉了,现在是力不从心,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呵,我和有病一样。
“华池公子,今儿怎来的这么早,没有客吗?”佳娘顿时迎上去,拿出玉佩推到华池的手里,嗔怪,“听了多久了?”
“我也刚到,”华池接过佳娘还没有捂热乎的玉佩把玩片刻,顺手又还了回去,“我来找怜寒,钟尚书啊想看看她呢。”
佳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慢慢才抱起我迟疑地说:“怜寒……还太小了。”
“她也才一岁多点,不如让别枝去罢……”
血,在身体里渐渐凝固了,想来我到底不是什么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人,高高在上惯了,若我真的在这种年龄被当了娈童,我必销毁轮回石,残余法力释放换得给徒弟红翁托梦一场。
毁掉轮回石我不过魂飞魄散,那些折辱我的人没有变成血水,才难解我心头之恨。
我趴在佳娘肩膀上,盯着华池。
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本尊能活着,自然奉你敬你,若本尊死,要你殉我。
“哦——佳娘,”华池带着笑凑近佳娘,近得可以看清他苍白的皮肤纹理,他的眉骨,他的鼻尖,他不抹脂粉,甚至眼下有倦怠的阴影,他照样美得摇曳生姿,“佳娘啊,你懂的可真多啊,但你这次结结实实地说错喽。”
他声音低哑,似有几分委屈:“钟大人是个正直又能干的好官,宰相他们更是我朝栋梁,你可不能这样污蔑他们喔。”
他站直了身子拉开距离,懒懒地笑起来,早春的寒夜里,笑意化作雾气迷漫在他的漂亮面孔之上。
我一时迷糊了,我看到他浑浊不清的眸子,他眼里化不开的坚冰,我看到阴郁的神色沉浮在灯火阑珊之间,流淌着薄凉的泉。
我……
我好像看到了——
我好像看到了裘凤溪!他无神的眼睛,微微泛灰,因为他已经死透了!被我亲手捅死的!我亲手收拾了他的尸体,我以王的礼制葬他 ,把他和一堆漂亮的玩意儿一起放在棺材里面,再放入层峦叠嶂的地宫,再亲吻他的嘴唇他也不会醒来了。
对,裘凤溪,北秦最后的王,我的结发夫,早千年就死了!
那天阳光里尘埃漂浮,温暖的椒辛味混着锈迹斑斑的腥气,还有青年男子的未消散的体香,难以想象的好闻。
师尊轻抚我顶,结发受我长生之道,此后修仙路漫漫,我亦没有走到终点。
相处如何如何融洽,床笫如何如何欢愉,甚至我怀着如何如何的感情杀了他?我都记不清。可笑的是我还隐隐记得幼时一些残破的,无关紧要的调情。
“愿得凤溪作夫,结两国之好,必以金屋藏之。”
“共勉。”
我几乎狐疑地盯着华池,想找出裘凤溪的影子,可惜,再没有了。
“看吧,怜寒冷的都呆了,我带她暖和暖和去,”华池趁着佳娘愣神,悠哉地把我从她怀里拔了出来,挑挑我的辫子,“怜寒,爹爹身上暖不暖和?”
他抱着我走出花园,我初次走近这座大妓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越往里走越明亮,温度升高,烘得人热血上头。
声色犬马,美人夜宴。
一推门就听到有人嚷嚷:“华池公子回来了,这边坐!”
房间里多多少少有人在凝视我,华池像一个愚蠢且无所事事的孩子妈,有意向众人展示他愚蠢且没有才艺的娃。
我感觉很丢脸。
“这就是半年前那娃娃?”钟大人捏起我的脸,“喂得真好,漂亮了不少呢。”
他们聊了一会我都懒得听的天,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插话:“这个孩子口如含樱,眼如流风回雪,眉目轻蹙,依稀有清冷美人的影子了。”
“几分像你,华池公子。”他补充。
“恕华池没有看出来,”华池把我放在果盘旁边,也不看我,指尖轻轻触碰那年轻男人撑在蒲团上的手,喃喃自语,“华池倒是觉得她长得一肚子坏水,会是心如蛇蝎的那种姑娘,在床上捅你几刀的那种。”
我心一惊,继而语塞,扯扯嘴角,忍住反唇相讥的欲望,转头四处看了一圈,那姓钟的尚书不知什么时候离得远了,和一些人笑着喝酒。
“公子……连这么小小的孩子都要嫉妒吗?”
华池脱了外套斟酒,请来半面屏风,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状元郎啊,你等个十年做了大官再来捧我家怜寒吧,华池色衰之时,若她没客接,跟着她华池也是要饿死的……”
好吧,我现在是屏风外的人了,只能坐在茶几上吃葡萄,看着华池刚刚拿过的鹅颈酒壶,我酒瘾真是有些上来。
酒是好东西啊,是清醒客,是色媒人。
我咂摸咂摸嘴,躺下睡了。
谁知醒来我还在茶几上躺着,要不是我能听到屏风里的喘息声我真以为华池忘了我直接走掉了。我爬下茶几扶着屏风勉强站立,探过头看他们。
然后我就和嫖客对上了视线。
“华池公子,这孩子……她……她起来了……”年轻男人窘迫地指着我。他们衣衫不整地缠在一起,华池乐得呵呵直笑,媚眼如丝地趴木地板上,半边脸枕着小臂:“华池看到了,怜寒她会走路了。”
华池撑着下巴,又开始戏弄他的嫖客:“怜寒今天长大了哦,托您的福。”
男人脸红得我都心疼他:“现在长大还,还太早了吧……我,我和长乐先生说过不喜围观的……”
华池微微起身,衣襟松懈,身上大片爱痕,玄衣象征性地挂在手肘处。“官人你的要求华池自然是记在心里的,可是怜寒这么小,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他再次雌伏于地,眸子幽暗地睨着男人,漫不经心又仿佛掌控一切,“被看到又如何,华池又这么上不得台面厶?”
“来,其实官人很想要吧,这样驯服华池,”他皓白的手背在后腰,后入的姿势让男人一下子就可以进入得很深,男人受了蛊惑般缓缓地拉起华池的手腕,像驭马似的抽动起来。
嘈杂的房间里加入了啪啪啪肉体撞击在一起的声音,急促得好似马蹄落在瓷地上,布料摩擦沙沙的,如林中疾行。
凡人有些锤炼身体的笨法子,但不管怎样,长久地跪着交合,膝盖多多少少会受不了,我还以为会看到华池稍稍痛苦的表示,现实是他爽成那样,咬着嘴唇笑,蒸腾着情欲的凤眼微眯,仰着头微微喘息着,喉结滚动,优越的皮囊里里外外泛着一股子风骚,玉肌化粉,形骸亦化成了一股淫浪。微黄的烛光照亮了华池汗津津的面孔,发丝狼狈且凌乱地沾在脸颊上。
不像是他在服侍别人,是别人在服侍他。
这我可就太不舒服了,我寻思他不应该因为一场红尘事就感到这样快乐的,这样纯粹的快乐,纯粹到让我……也情不自禁注视他。
算了,又关我什么事呢?我还是想想怎么从妓院里面逃出去吧,感觉来这里的官员都结成了党羽,真是衰国之兆,我倒是有几分恨子孙不成器了。
不知多久完事了,华池跪坐在蒲团上给男人把袍子一层层捋好顺平,重新变成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他状似满意地扫了一遍,才开始闲闲地整理他自己的衣裳和发冠。
突然那人开口说:“华池公子,你总是那么神秘,我还是个书生时就这么觉得,公子站在花楼栏杆边,我傻了一般想,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现在接近了你,仿佛……没有接近一般……”
华池撩起眼皮,眼下晕染着颓废的颜色,他拉过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声音温柔得有毒:“状元郎原来一直在注视着华池吗。”
“呵,那官人真是可怜,华池不过是一介小倌,天生就是没有心肝的。”
“所谓美人如花,那是因为梦魂不到,如果能与美人天天相守,耳鬓厮磨,柴米油盐,甚至生儿育女,日久天长,还能觉得如花吗?”
他低低笑:“华池有些自知之明。”
那新科状元捧起华池的脸想说什么,华池薄唇张合,直接打断:
“若官人投了丞相,见华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华池就是这么廉价。”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回想那状元最后彻底陷入痴迷的神情。
果然拉良人下水,劝妓子从良,是男人的两大乐子,只要中了圈套就会越陷越深。
半夜华池好像有点发热,起来他自己给自己煎了点姜水,本来打算睡了,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现我也发烧了。
意料之中,我可是在茶几上吹了几个时辰冷风,而他碰了那么多脏东西。
华池在床边呆了一会,起身从衣柜上拿了一床被子盖好,摸黑出门了。
他用姜盐水洗了一块毛巾敷在我的肚子上,这妓院到处没有一处亮堂地方,更不要提房间里了,全靠一盏油灯。华池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耳廓和脖颈的线条。烛光下忽明忽暗的五官妖异横生。
我盯着他,他蓦地眼珠一转,瞳孔下移,也盯住了我。
好久。
他问:“怜寒?”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怜寒,真的是怜寒,”他慢慢俯身握住我的手,鼻尖抵着鼻尖,声音沙哑,“爹爹好想你,只有想到你,才能化解我的恨啊,你,你终于来找爹爹了。”
“我想我们终会重逢的,你是我的血我的肉,我有关未来的一切”
“不要再离开我了怜寒,那个疯子自寻她的仙去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我渐渐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