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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口问题

    【1】

    说到生日,其实周礼群的生日就在十月,有个博士生翻看备忘录,提醒诸位同门。

    “送什么?”

    这老师是他们当年挤破头自己联系的,生辰八字家庭情况酸口甜口几根睫毛都摸得清清楚楚。

    “说不定你先把自己手头的模型构建完,再解决一下项目的算力问题,等他回来能反过来送我们东西。”某人灰头土脸地窝在工位里打游戏,说着弹弹烟灰,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骨顶了顶眼镜。

    棕发靓女转动眼珠,瞬间拉了个小群说:“二师兄现在估计悔不当初,他以为这个那个会就一两天,boss走之前胸脯拍得那叫一个响。”

    “小朱这人能处,有攻防他是真做啊”

    “不做怎么办,现在的本科生基础课程都不好好学,ac地址都解析不出来。”

    她们随便聊着今年的asc,又提起老师的生日。

    其实08年周礼群刚刚回国的时候,当他的学生还不存在什么明挣暗抢。

    皮肤好,五官清冷,睫毛长,这样的人,适合他的是文学类书籍,下午茶和成千上万暖如蜜糖的阳光,谁能想到他搞了十几年超算?

    “还得是茅台”

    “能不能有点创新,去年过年送的也是茅台”

    “?有想法”

    “咱还真有一个小想法”

    “……别太贵了,咱只买得起茅台”

    【2】

    又!

    周否颓坐在大姐租的公寓床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

    一下子他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做祈祷状。

    “老天爷,求你让我做一个正常的春梦吧,我是什么摄像头吗,让我有点参与感好不好。”

    国外垃圾三级片看多了,梦里什么都是血肉模糊汁液四溅的,本来没有什么,最近的剧情就有点过分了。

    半响他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在干什么蠢事,甩甩手腕暗自翻了个白眼,趿拉起拖鞋到水池边刷牙,翻看手机。

    果然凌晨的时候朋友已经成功潜入他远在东莞的家,偷身份证的同时还顺便搞了一份户口本复印件:户主是一个叫周兰的人,后面两页跟着周是和周否。

    周是姓周,周否姓周,很可惜他们是异父异母的姐弟。周否在美国出生,四岁回国,没有见过自己的爹,但显然,看周否的德性就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小白菜地里黄的故事,他曾经有两个母亲,有两份母爱。

    虽然这些爱都相继早逝。姐姐的亲妈周兰去世时他四岁,无力改变什么,当他的亲妈离他渐远,他也没有想过挽回。

    周否这个人,天生就有些冷心冷肺的,身边的人形形色色,却好像都能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喝嗨了轧马路,大家笑得前仰后翻,好开心也不是假的啊,就算玩最烂的那种油腻师姐的页游他也是那么投入,网吧电脑屏反射在他犹带稚气的天真脸庞上,覆盖一层朦胧的荧光。

    他只是不记挂不依赖不沉迷,怪他吗?又能怪他什么呢?怪他妈妈给他生得太俊太野,还是太撩太精明?

    “刚刚经理问乐队叫什么名字?过几天就能排场子了,大才子快想想啊。”

    周否沉思,手指在屏幕上翻飞片刻:“红蓝妖姬”

    他放下手机仰头漱口,吐了水,撑着洗手台眯眼端详着清晨五点冷光在镜子里照出来的人。

    窄且挺的鼻翼,仰着头,耷拉着双眼皮,轻轻呼出白气。

    他知道自己太像那个女人,长相,品行,都太像。

    而她讨厌她自己。

    或许是讨厌私藏枪支,讨厌使用假证,或许是讨厌卖安利,讨厌携款跑路的日子,讨厌身上已经超重的隐私。

    他坏心思泛滥起来,舔舔嘴唇,忍不住给老妈发信息:“妈,到底什么时候能见见咱舅舅?这都几个月了,老是画大饼,你真不怕大姐生气?”

    周红一向回的很快,哪怕现在是早上五点,她回了一张照片,远处黑黢黢的山体如同牢房。

    语音条里她又在说奇怪的话,拖着长长的调:“又把陆地走到消失了,穿过山海关,黑夜怎么好像也要消失了,我怎么好像听到狼嗥了,我又闻到海的腥味了……”

    呼哧一声她那边有车疾驰的风声,女人低笑:“儿子,我们现在,哈,”她深吸一口气,全部喷在听筒上,“都在华北平原上,风太大了,刚刚过去辆货车车灯像刺刀一样白。”

    周否隔着屏幕好像能闻到她衣服上的烟和酒,如果在广东,这时肯定有中年男人把手放在她的腰臀间,半开玩笑地问:“红红哇,就让我包了你吧,你一个女人活得那么辛苦,值得吗?”

    乐队贝斯听到红蓝妖姬这种名字一下子把炒河粉从鼻子里呛出来了,火辣不止地擤着鼻涕嚎:“打电话问他为什么!”

    电话打了过去,谁知那头周否竟然真的有些不悦:“嗯……红蓝妖姬怎么了?”

    这逼还是低音炮,情绪没有上来的时候,声色就是劈头盖脸的那种攻击性。几人顿时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的小白脸刮花,还是主唱做迷妹状地圆场:“有内涵的。”

    鼓手安慰自己,你都撬开保险柜把人小爷身份证偷出来了,为虎作伥到这种地步,还在意那什么名字不名字的干嘛呢!和他斗气,气的还不是你自己。

    【3】

    周礼群每次来江浙,都后悔没有在这边买房。

    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知识分子,他对土地,金钱和家庭有着本能地占有欲。南方,小桥流水,菖蒲充裕,多好的地方。

    周礼群想起故土乡壤的贫瘠,想起它历史上的荒年,想起那些父母辈把树皮都啃光了还难逃一死的命运。他厌恶北方的水土,他当年就不应该听周红的话,那时他又蠢又倔。

    北方,地理上的冷硬、干涸、粗粝、阴霾,让人的心慢慢皴裂、愤懑,焦灼了。无论生理还是灵魂,周礼群都渴望南方的降临。他是需要她来补救的,需要她胸腔里缠绵的诗意,他需要很多很多水和很多很多花。

    会上的志愿者发现周礼群在窗户边垂着头,手指捏着眼睛腿在思考什么,午餐厅里阳光和煦,照亮桌子上的免费蜜饯,糖,和男人的薄唇凤眼。

    手机在桌子上振动,男人撩起泛红的眼皮看过去,伸手接了电话,扬起笑容:“恭贺升迁,哦,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韩局长了?之前不是说要喊我打球吗?”

    志愿者觉得那笑声像冰凉的绸子一样,慢条斯理的,面子话也说得快乐又坦荡,落在耳朵边就是轻飘飘毛绒绒的柳絮,飞呀飞呀飞走了。但听墙角到底是不好的行为,他心虚地往远处走,对甜品区的同伴说:“刚刚碰到了一个很江南的男人。”

    “什么鬼形容词,这里全是理工男和路灯挂件,”同伴吐槽,探头朝着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吧,但一想到这样的美男申报账单也要和各种单位扯皮半年,为了职称用花里胡哨的数字疯狂灌水,我就会有些忧伤,这世界还能不能好啦!”

    “等等吧,如果玛雅人没有错,这逼世界就要末日了。”志愿者拍拍同伴的背。

    【4】

    韩谭给周礼群打电话前想到了很多,野狼般呼啸的青春,大客车,手风琴,裹在立领大衣里的,周礼群的脸。他的思绪往往不自觉地,有点趔趄地陷在回忆的沼泽里。

    朋友说,从他时常沉迷于回忆来看,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年人了。

    这是事实,女儿都已经开始早恋了,他还能死乞白赖地把自己当做一个青年人吗?

    他没有准备好见周礼群。虽然周礼群回来有几年了,虽然他仍有精力插着小明星的骚穴连干几次,那个人软唇含着性器吞咽精液,失力地依靠着他的小腹,睫毛柔弱,眼睛湿漉漉得像是梅雨季。

    他低头,好像能看到周礼群的蝴蝶骨处长出洁白的翅膀来。

    可1996年,他的母亲折辱了他的天使,打碎了他的月光,韩谭想把云上的东西再拽下来一次,再伸手时却感到手指冰凉而僵硬。

    “有需要可以找我,我也在嘉兴。”

    周礼群还没说什么,猝不及防就被挂了电话,对方汹涌而压抑的情绪能从听筒溢出来。周礼群并不意外,敛下眼皮起身打车去了车站,没有在嘉兴停留。

    虽然他已经快忘了和中二期的韩大少说过哪些酸腐的怪话,做过哪些刻意的小动作,但韩谭应该不会忘记吧,韩谭有写日记的习惯,说不定还在日记里记下来时不时回味。当然,周礼群不是对自己有信心,他是对周红有信心。

    如果可以,他真想拽周红到韩谭面前问问,怎么样,这人有魅力吧。

    一个落魄,常笑却忧郁,神秘,若即若离,站在白昼和深渊间摇摆不定的人总是很有魅力的不是吗?周礼群想或许这就是她做鸡的秘诀,在广东总有和韩谭一样的英雄主义者,拯救她,怜悯她。

    周礼群想,如果周红知道了,她会怪自己抄袭她的人设吗?怪他是学人精,跟屁虫?那时他就要说了,反正是你写在信里的,我借鉴借鉴还不行吗。

    但……但周礼群怎么能让她知道呢?

    他们在重新学习如何当一对普通的姐弟。周红和其他人调情时候,周礼群可以回归自己同样丰富的生活,当周红对繁琐的社交厌烦了,需要灵魂共鸣了,他们就见面。

    但他最后也没有收下周是当学生,至于外甥和外甥女的饭局,周礼群也是“很忙”,周红托腮抽着烟笑他真的很爱护羽毛。其实周礼群只是一只惊弓之鸟罢了。本来他就不想让周红在燕平久留,这里埋着他肮脏的十八九岁。

    他去墓地看望已经缄口不言的叔叔阿姨们时,一个人就够了。更不要说,他不想按周红的想法融入那两个孩子的生命。

    出差前,他问周红什么时候回广东,谁知周红盯着他问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留着燕平陪你不好吗?其实我已经辞职了。”

    当时周红在床上掐着他的腰干他,报复性地舔舐着他通红的耳垂,她这一个半月变本加厉,总共才见面几天啊,周礼群的乳头可就被半强迫地穿了环,肚脐上打了钉,周红在床上厉害着呢。

    “怎么没有声音了,又哑巴了?”

    她捏硅胶娃娃一样捏捏周礼群的下颌,零星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脸上,手慢慢滑到他的脖颈,他的胸膛,他的腿间。

    周礼群下意识地弓膝,通红的脚趾摩擦着床垫,猫儿踩奶似的,背紧紧贴着女人的乳房,阖上眼睛喘息。

    “啊嗯……不……姐姐……要插死我了…”他的嗓眼吞咽下糖浆般的情欲和难熬,剩下些黏黏糊糊紧紧涩涩的软语。

    陪他,他信吗?当然不信,亲生姐姐是什么尿性,周礼群看清了。周红是逃过来的,蛰伏在身体上的伤疤要吞噬她了。

    他年轻的时候是不思考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不可以把信上的只言片语串联在一起。如果他开始思考了,他就会失去他的姐姐。

    但现在周礼群无所谓了,那失去的二十年,已经找不回来了,曾经闪亮亮的一颗心,也不可能再复原了。

    射精后他脸颊发烧,昏昏沉沉的,周红一反常态地追问:“你没有要和我说的吗。”

    周礼群的头迟钝地在枕头里拱了拱,勉强支撑起上身,仰头往姐姐的脸颊啵了一口,他用高挺的鼻子蹭了蹭姐姐的唇角,灯下他的唇染着秾丽的水光:“嗯……爱你。”

    男人漾着粉与汗的耳根儿,冷的唇,略带沙哑的温柔声音,不论哪个都是估得上价的。

    周红舌不经意划过唇缘,动作间几缕橘发掉落在笑盈盈的瞳孔前:“哦,你知道我是凤凰女啊,会把你每根骨头上的肉都舔干净,带着孩子赖着你吸血,钱,地位,你不是怕吗。”

    她可怜,受伤,却宽宏大量地说,她有这样搬弄是非的能力:“前几天到北戴河的时候听抚宁县图在招人,我没有打算留在燕平,你放心,属于你的鲜花啊……掌声啊……我承受不来的,我只是小二一顿晚饭就能嫖的鸡。”

    周礼群仰着脸,眼睛瞪大了,大到可以看清每一条血丝的走向,可以看清一点一点翻涌上来的愤怒,不可置信和……无助。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哆嗦的双手难以握紧,语调抖得像被一点点撕碎的纸张,“你生气了……你怎么敢和我生气的,如果是你,你想怎么吸血我都没有话说,但是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为什么我非要接受他们?”

    “你要怎么和你家里那两位介绍我,亲弟弟,对啊,反正不是藏着掖着的小三就对了,正大光明的,没有会想到我还在做兼职,你怪我什么,怪我防你?好,我要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认识你,你敢吗?我要和你结婚,你敢吗……”

    他鼻子长长嗯了一声,干涩而轻柔的嗓音像是生病了,带着清冷的挑逗:“敢吗?”

    他好像已经不想着遮掩他的过去,泛红的眼睛征征地盯着周红,嘴角带笑,细长的手指抽开床头柜,看都没有看就把一本户口簿从抽屉里抽出,几封泛黄的信纸散落。

    “哦,周红,你的户口怎么还没有迁出去,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们还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你怎么结婚的,你的孩子怎么上的户口,我还有很多问题,可我从来不问,我想人都有隐私,怎么?不够善解人意吗?”

    “我三十五岁了,等出差回来就要三十六了……”他呵呵低笑了两声,骤然哽咽,极力压抑着哭腔,泪痕却已经胡乱挂了满脸。

    周红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周红……”她拿起户口本,仿佛咀嚼着什么生僻字,“太陌生……”

    【1】

    在离开嘉兴的车上,周礼群把玩着从会场顺出来的对讲机,许是某个志愿者落在柜子上的。

    这二十年,他不是没有再找过,夜深人静也会想,怎么再遇不到跟自己契合的人,再也没有,文案,广告页,编造着各种经历,混迹城市的暗处。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能看见抱臂靠在车里的周红,换了发色,周是问:“你之前那个色呢?这个栗色好俗气。”

    周红带着口罩,不知道眯起的眼睛是否彰示着她在笑:“图书馆里不会有人挑剔我的发色是不是妖娆又入时,也不会管我喷没喷凌厉又干练的香味。”

    “你真的好讨厌茜茜,我觉得不至于。”

    女人垂眸无所谓地挑挑眉:“嗯。”

    其实和茜茜小姐有什么关系呢,周红的生命里出现过太多和她一样的同事。在杂志社把周红做了几个月的策划案卖给竞争公司,在鞋厂晋升期间写假信让周红以为家里人出了事,在酒店,在保险公司,他们共同的跋扈气质,上扬眼角,仿台或仿港的语调,让周红可以认出他们,在周红离职时抬起下巴,头昂到一贯傲视她的角度,像一条毒蛇似的发出鼻息。和茜茜小姐没有关系,只是她对打工过敏,讨厌蛇一样咝咝地吐着信子的资本和家奴,但在她自己的事业溃败得不成样子时,她不得不摇晃着身子下跪,和鬣狗争食。一个假证的使用者,一个履历篡改者,是没有什么资格去谈高尚的。

    “你要去周老师那里吗?他要过生日你带什么礼物了,可别空着手这么寒碜。”

    “什么礼物够排场。”周红歪头问。

    周是不理睬她打岔,想想,又提醒:“我听他们组的说今天要去酒店,你可不要自作主张又……”

    周红听着,突然俯身凑近摄像头:“你这是关心我?”

    女儿脸一红:“我是怕你打扰周教授生活,既然你还有亲人,就和人家好好相处,不要坏脾气,不要在公共场合冲动打人,聊人家感兴趣的话题……”

    “这么敏感的性格呀?”周红似乎有些得意地笑起来,用细长的手指敲敲摄像头,隔着屏幕抚上她湿润的睫毛。

    “你也是我的亲人,哭什么。”

    【3】

    周礼群到了燕平,先去学校,大伙送礼,在饭桌上交流近况,酒过三巡,付账,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都已经是凌晨了。

    等他被同事送到家,周红好像已经在门口抽几只烟了,今天她开车过来没有化妆,栗色的头发用发夹随意抓住,口罩拉到下巴,嘴角有疤,睫毛垂影下大片漆黑的瞳孔直直地扫过来时让同事联想到聊斋,霉变,电锯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好,你是?”同事打了个招呼。

    “你好。”周红踩灭烟头,从台阶上走下来,扶着周礼群的腰身,默默不语的周礼群在这时突然对同事开口:“这是我一个亲戚,刚从外地过来。其实她之前特别讨厌抽烟的,因为那样看起来很脏。”

    “哦,哦,没事没事……”他回过神来,尴尬地眯眯眼。

    他看清了女人文弱素白的面孔,血缘的强大是不容置哙的,开车回去时他脑海里竟然还着魔似的不停地出现那长长的眼睛,妖异夜色中浮现的,做梦似的不详神色,瓜子脸,薄唇,消瘦纤长的四肢,却有宽的胯骨,适合和男人火拼……

    同事拍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想把过分危险的想象驱逐,他今晚也许会和老婆聊聊这个事情。

    共事几年,大家都知道周礼群是斯文人,会认真挽袖子,随身带卫生纸,喜欢吃也不贪吃,经常擦拭手表鞋包,抽屉桌面整洁,有时晨跑,种花养猫,但仔细想想除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们对周礼群也没有更多了解。

    这位油画系的教授的手指点着方向盘,他想,果然理工男还是内向些,性冷淡些,白开水一样,在人群中,并没有太多辨识性。

    周礼群看着同事离开,目光划到姐姐身上,她扭头又掏出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生日快乐。”

    天知道他们上次分开那么不愉快。

    周礼群盯着她,很久很久之后才软化唇角,呼出一些酒气,点点头,眼睛微微弯了一下,收割灵魂的镰刀似的。月光太烈,照的他的脸像一捧静悄悄的新雪。刚刚他在想什么呢,也没人知道。

    “这是你,已经读得很好了,也觉得漫画无聊了。”听语气,他是得意又有些惆怅的。

    白思源交代完,自然而然地索取到了一个拥抱,女人任他搂住,深深呼吸,好像冷似的,又好像很累。

    她看到白思源的头发静电地粘黏在颈侧,他又把自己搞得很凌乱,其实她想象过白思源冬天的模样,并不是这样。

    诶,有票子的人是不会冷的,不管在泰兰德,在广东还是在燕平,他们都过春天,永恒地端坐在夏天的阴翳里,单薄漂亮。

    吻,从脸颊开始,周红沉闷地用唇剥开本就没几颗的衣扣,泼撒出酥白的肩头和大片胸脯,隔着轻薄如糖纸般的衣料掌握他小小的乳房,粉红乳晕依稀可见,周红含住慢慢舔咬,揉出了淡色的奶水。

    “baby,昨天说的考虑得怎么样,。”白思源昂着头,用手指在女人的肩胛骨画圈,慵倦地,挑衅地,又带着一身骀荡的病。“要不还是把欠我的三万块钱还给我,我会利滚利滚利滚利滚192个。”

    周红狠狠咬在他裸露的心口上,把那粉肉咬出血痕:“哥哥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年前,员工宿舍里白思源扔了塔罗牌在她的耳边承诺:“我们在一起就是天雷勾地火。”

    剩下的世纪还会有这样跨越人群与阶级的相遇吗?周红不知道。白思源生长于泰兰德一个华裔家族,拿着猎枪逗自家动物园里的老虎时,她大概正在吃隔夜的馒头,看牛甩着吊交配吧。

    “就差一个月而已。”白思源嘴一撇,揉周红的脑袋。

    明明当初知道周红比他小一个月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立刻眯起野猫似的眼睛,用手心揉周红的发顶和下颌说着:“哦我们妹妹呦真乖。”

    “我这辈子不要sex了,好怕你又浇汽油烧我哇,本来我可以叫床挺好听的呢,现在像个おばあさん1。”

    “……我当时被下药了,我特别亢奋,我控制不住自己。”

    显然周红当时是真想把他烧死,报道上这场深夜火灾蔓延到鞋厂最后由政府赔了不少钱,相比起政治机器的穷追不舍,白思源都显得好哄起来。

    而白思源一听到周红的话,淡漠的眼睛果然盲目地射出一种灼热的光彩:“我知道,你还砍死了陈昌。”

    “我害怕。”周红含糊地说。

    “ok,你乖乖的,”白思源猫似的蹭蹭她右脸的疤痕,“我就先不去找你弟弟谈心咯。”

    “他要结婚了。”

    白思源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女人口袋里的钥匙扣:“喔,他,结疯?哪个老实女孩子要接盘呀。”

    “你——他、好歹是我弟吧。”周红平庸的语法终于皲裂,甚至接近抓狂。

    “我知道,我都知道。关于你最爱护的弟弟,我知道的比你多。笨蛋,你要知道吗?”

    他说话还是那样,“知”说成“几”,小孩似的,周红苦笑一声,点点头。

    【1】

    餐桌附近有五个灯,吊灯,棒灯,灯带,射灯,背景灯,周礼群今天把它们全部都打开了。大理石台面被照得油光水滑,一切比白天还白,搞得好像人吃饭要靠光合作用一样。

    桌上的小炒染着柔光,拍起照来很漂亮,周礼群拍了一张发给周红问菜已经准备好了,你到哪里了。

    堵西惠这了。

    那估计还要好久,周礼群放下手机,搞完猫卫生决定去洗澡。

    为什么周红要打电话给他说想吃顿饭,坐下聊聊呢?周礼群以为他们没啥好聊的了,他要结婚了不是吗,但是周红“想”,他还是下意识地做了四菜一汤,等得像个娇妻瘾大爆发的婊子。

    别墅外好像是狼在叫,或者是装模作样的狗呢?

    如果周礼群提前知道迎接他的是一次家暴,他还会不会在响铃的瞬间打开门?对周红说:“晚上还好么,欢迎。”

    她似笑非笑:“你洗澡了啊。”

    “还是我帮你洗洗吧脏货?”周红咬牙切齿地捏住他的脸,虎口堵住他的嘴巴,拖拽着他的衣领丢到卫生间,挤了牙膏掐着下巴,不像在给他刷牙,是往他喉咙里狠狠捅,再灌水,泼他漂亮的脸上。

    原本长而分明的睫毛粘连在一起,不堪其重失去弧度,男人生理性地难过而干呕,费力地抬起上颌,发出急促的喘息,喉结滚动挣扎着吞咽下呛人的混合物,薄唇的血色也尽情濡湿,颜色洇散于他口腔中的一小截舌尖。眼睑被卫生间煞白的灯光蛰得赭红一片,几乎兜不住涣散的瞳孔。

    “姓周的,我做牛做马是为了送你到燕平做高学历鸡的啊,我这么贱么,你说我这么贱么!”周红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你是学究圈子里有名的交际花呢。”

    冷水骤然喷向他,男人一连被抽了好几巴掌,偏着头,一动不动的,血混着白沫从他的下颌滴到瓷砖上。

    他沙哑的喉咙鼓动出轻柔笑声,慢慢,慢慢变得急促而高亢:“你又打我,你又打我啊周红,我的好姐姐啊,好大的本事,哈哈哈……”

    病症耳鸣长久地穿刺着他的胸口,痛得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失血过多般的发抖。

    他插着一手好秧苗的,振兴的姐姐,比他读过任何文字中的女性都要雄壮,扇他的每一个耳光都饱蘸力量。

    每次他抛下尊严,抛下愤怒憎恨嫉妒不甘痛苦从身体的某些程序中掏出他引以为傲地得体贴柔试图面对她时……伤害他……

    他垂头,黑发冰凉,手撑在地上,喃喃自语:

    “你以为你有多干净呢?”

    “你可以做鸡我为什么不能做鸡,你也这么脏,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连你都觉得我应该做鸡?”

    女人如坠冰窟般牙齿磕碰个不停,最后指着衣裳凌乱的,湿淋淋的男人,一字一句,声线破碎:“你以为你上学的钱都是我卖逼赚来的?然后你就从善如流地去卖了?我他妈的,他妈的足足给你寄了有八万!你和我比什么?这么喜欢做鸡你都卖不到这个价!”

    说完这句话她看起来好像还想说别的什么,但是又仰头笑起来一副无语凝噎的样子。

    最起码的……做个干净的人呢。

    那朵青睐的玫瑰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腐烂的?还是说她忽视了它既定的腐烂。

    疲惫将她吞没,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了,眼含血丝地叫了弟弟的名字:“周礼群,我对你失望透顶。”

    捕捉到的陌生数字让周礼群脸色越发苍白,迷茫地瘫坐——钱与爱等价,他自然不会忘,那几年他收到准确金额是两万四,两块表,分装在那四封带着恶俗香味的信中,其实这些对三张吃惯了黄土的嘴来说已经够了,周礼群甚至害怕太多会让姐姐“吃不消”,他总是无法想象她被人榨干的样子,“叔叔,让我代替她好吗。”这是他曾经最常梦到的事。

    梦没什么逻辑的,然后周红会碰他,深处他只要周红碰他。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去依靠的港湾,唯一无条件爱他的人,他从不害怕,因为姐姐总有办法,哪怕她可能在裸露龌龊,哪怕所有人都说她做了不好的事。

    彼时彼刻,亦或是每时每刻,没有比姐姐更高大的神只。

    “我,我没有,只是陪人家,聊聊天,我只愿意,当你的妓女。”他眼睛闪了一下,抓住周红垂落的手背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那张脸因为得到真相而迅速染上仓促的绯红,笑得那么不自然。

    周红抽不出手,另一只手指动了动,粗鲁地掐住了周礼群脆弱的脖颈。

    “姐,有一个很大的误会,姐,那么多钱,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呢,为什么,不说呢,如果我收到那么多钱了,我不会这样,我的贞洁,我的爱……”周礼群的呼吸开始急促,颤抖,发蒙,琥珀似的眼蒙上晶莹的水色。

    他用脸轻轻蹭着姐姐的手,尽管这手的五指还深深陷在他白皙的薄薄的皮脂里。肢体不自然扭动,像只发嗲的幼猫,又像是随时准备攀附而上的猩红毒蛇。

    那眉、眼、唇每一寸都诱人,每一抹颜色都是迷魂记,周红张了张嘴,陷入某种难以镇定的眩晕之中。

    泪水盐的质地让她没来由的恶心,反手扣住他的头发往门上撞,墙上的画框与鲜血一齐下坠,玻璃碎了一地。

    她抱臂后退几步,好像怕眼泪和血能传染的梅毒和淋病通通找上她似的。

    这响动落到监听设备里,让白思源嘴角愉悦到有些许颤抖,他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让司机拨出号码放到他耳边,苍白到些许妖冶的面颊绽放出磷光闪闪的笑。

    骚货,就这么缺爱吗?

    只会像水蛭一样恬不知耻地缠着她,那就不要怪我让你连“弟弟”都做不成。

    星盘告诉他,他爱人的弟弟是个下作的贱货,可惜许多年前他这么说,周红不信。

    他喜欢谈论宇宙与存在,占星与熵增,迄今为止周红仍然是他唯一能画出星盘的人,但周红不会为这些感动,于是白思源又有些迷恋这种对玄学和文艺的不屑,难道不是证明了思考必然毁灭?呵呵。

    世界上只有他能给周红洁净的初恋,清白的身体以及戒律清规,她受蒙昧已太久。他们会结婚,她还生龙活虎的,正是建立大事业的好年龄不是吗,他会和……孩子共同支持她,他们会是最美满的家庭。

    【2】

    看到白思源来电周红下意识眼睛一闭,即便已经烦得想把手机摔还是决定出去找地方接这个电话——这是特权阶级的狗应该做的。

    她多想做个自由的人,而不是拴着链子的狗。

    “让开。”

    “让开?”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都这样了,你还要走?你又要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当我是什么……”周礼群捂着脖子倚在门上,黑发潮湿凌乱地缕缕黏腻在他青白的脸上,血自眉骨蜿蜒流过眼皮,惹得他半眯起眼,精神恍惚。

    “你把我当什么,一点点的不如你意你就要这样吗?”

    “你怎么总是这么忙……为什么,你从来不在意我,因为太轻易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吗?”

    电话还在催命符一样响着,男人缓缓站起来,双手背后靠着门,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周红忍无可忍地捧着手机像捧着佛祖舍利之类的玩意,刻意修饰自己的语速——白思源发脾气跺跺脚她下半辈子铁窗泪都算是往优渥处想了:“够了!你打我吧,抽我,随便找点东西往我头开个洞,我们两清。”

    她出卖自己,但从不希望周礼群得知她的一切,靠着在弟弟面前扮“家长”来维持尊严。结果唯一珍爱的弟弟居然也觉得她“脏”。

    “当没有我这个坏姐恶姐,我也当没有你这个废弟蠢弟。我受不了我那些年养着的弟弟是这样一个毒东西,我不可怜吗?你让我出门吧,我求你,我求你了行不行!”

    谁知周礼群闷闷地笑起来,踉跄着上前要夺过手机,力气出奇大,周红错愕地一转身却被他按倒在地,长腿夹着周红的腰冷似的一点点贴紧她的身体,眼角浸润荼蘼茶色,恍若未闻似的,癫狂地,不停地,不停地嗫嚅是我做得不够好吗,他比我好看吗,他比我学历高吗,他比我有钱吗,他比我会做爱吗?

    挂了吧。

    白思源用泰语对司机说,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更漂亮呢?让周红仔细比比吧。

    不过,他想,周红是个fake的伪君子,道貌岸然又朝秦暮楚,让她承认自己好色,亲自把人分个三六九等不如让她去死。

    曾经她靠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骗了他,她会下跪,她会流泪,她会反复道歉,她的誓言和狗叫没有区别。

    怀里的男人压着她,软瘫而动情,后颈绢细的肌肤泛出馥郁红晕,很香很香。

    手机摔出黑屏,周红消极地闭上眼睛,任由周礼群在她脸上印着一个个囫囵湿润的吻:“你无药可救了,你和这个社会推崇的感情逻辑,只是一种恶心的资源置换,或者是金钱与美貌以及其他高高在上的东西在互相成全。”

    “周礼群,没有一切的时候,我们看看月亮,就很好。”

    绝对真实,恍若白昼,田埂小路上,无数人至今印象深刻的月亮。

    常用的话术,然后他动容,失神,意兴阑珊,她掀开他跑路,再次消失,继续沿着属于她的下水道东躲西藏,永不回头了。

    “呵呵呵……”周礼群咧着嘴,尖叫,抽丝剥茧般歇斯底里。

    “真恶心,你的话都恶心,恶心死了!”

    “我不愿意被骗的时候就不是蠢货,”尖锐的红唇白齿在周红脑海膨胀,开合,变成翻飞红桃q的牌面,甚至比红桃还艳还亮,樱桃炸弹似的要爆了,“我知道过去很好,但也没那么好。”

    ……真润。周红有几秒都不知道他在废话什么。

    美丽端庄的潘多拉盒子,性病温床。

    曾经她悄悄观察了很久,错误地将周礼群沦为大龄剩男归因于自己,所以她在流理台吻他,也试图让他有子可依。

    原来只是因为他是个肮脏的婊子,注定孤独一生,仅此而已。

    “操!”失神间周红心口一疼,往下一撇看到男人握着的锋利的玻璃残片已经插进她的外套内口袋,扁平的监听盒被他不声不响地毁在里面,明晃晃的玻璃反射出她诧异的眸子。

    白思源……周红怒不可遏了,抬眼却见周礼群笑容不改,两颊潮红,衬得眼珠夕阳似的柔亮。

    周红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不能报警,你信我,刚刚,还是我们说的事他没有兴趣,不会和任何人泄露的。”

    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耳光,她本意是想安抚安抚这疯男人眼见着濒临崩溃的神经,逼嘴一张又是训诫的口气。

    如果周红之前冷静一些,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思维敏感而多情,她也许能早早嗅到周礼群疯了的草蛇灰线。

    可是她三十九了,不再爱动脑子,亦无法时时刻刻都做出正确的选择。她唯恐周礼群破防了,而周礼群好像……真的破防得很彻底。

    “你甚至纵容某个已知的人在你身上放监听器,你强硬的隐私权去哪里了,还是说,只有我,不被允许知道?”周礼群弯折眼睛,喜不自胜似的满溢了眼泪。那笑眼,好像剔透的培养皿,滋长近乎怨毒的狂热。

    “原来懂事是坏事,原来体贴是坏事,我早该知道了,好,那我来监视你的手机,你的电脑,你附近的监控,我什么都会知道的,也不用摇尾乞怜……”

    这下轮到周红破防了:“你的职业道德呢!你踏马学了点知识就用来——”

    “是你先招惹我,是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你毁掉我了!你为什么要找我!我不让你如意!”泪滴大颗大颗地落到周红的鬓角,将干涸血迹重新湿润,他迷恫而痴缠地蹭周红的脸,吻住她的上唇。

    不行不行再这样躺地上周红感觉自己要成被上的那个了。

    老调重弹周红大脑甚至都产生了惰性,阳痿的年纪再遇饥渴的他,从前那个小捧雪花似的孩子去哪里了?

    唇瓣湿薄,她偏头直接含住周礼群的舌尖,惹得他应激地将细长手指插入她指缝之中。

    “是,是我咎由自取,我作茧自缚。”周红气喘吁吁,弯曲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在他的娇嫩处不紧不慢地顶蹭着,周礼群舒服得咬住猩红舌尖,下意识对周红笑。

    就在他卸劲的瞬间,周红一个侧卷腹起身将他压在台盆柜上,慢吞吞将他的裤子脱到腿弯,嘲讽似的想:你所求不过还是这些。

    所谓高知,宇宙在你,左右不过几根肮脏指尖的幅员。

    而周礼群毫无知觉,他几乎攀缠在周红身上,纤长的腿勾着她的腰,缩起肩膀,下颌磨着周红的肩颈,要把自己挤到周红身体里似的。

    “哈——”随着异物在湿热甬道的深入和挑逗,他湿漉漉的眼睛眯起来,滚动喉结挤出餍足的呜咽。

    天呐他现在又完完全全不恨周红了,性的快乐席卷他,裹挟他忘却那让他舌尖麻痹的,粘稠的痛苦,绝望和所托非人,她的种种不爱与背叛,经过吻的调味他觉得每一股情潮都是那么甜蜜,因为太甜蜜,所以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

    既然她是姐姐,他是弟弟,他天生就要被这样惩戒,被这样折磨,被这样奴役,没有办法。伦理的底层代码一定蕴藏其中。

    “……杀了,杀了我吧……”

    “哈嗯……嗯!嗯啊……”

    唇齿交缠时,水声淋漓,周红直接扼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掐住他的穴肉。他下意识伸着细白脖颈迎合,温情的琥珀色眼睛迷离涣散,随着顶弄逐渐沉沦,呻吟凌乱而娇媚,下体痉挛着,腰肢痴迷地颤动,散乱栗发间周红目露凶光,恨不得此刻掐死他。

    要不是她根本不能再杀人了,抓了她能惊喜地结掉五六起陈年旧案呢,她难道还要做幸运女神给某个局长命运的馈赠吗,让他们足以在政绩上大书特书。

    应该在摇篮里掐死他,哪怕爸妈会像掐掉烂白菜帮一样掐掉她的这颗头颅。

    “呵……”

    直到周礼群彻底脱力,鼻尖沁着汗水,稀疏空气灌进他的肺腑,又从唇缝溢出,形成了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那笑短促而轻浅,仿佛用薄锐的刀切下的一片呼吸的切片,翅羽般透明,扁平,轻浮,承载不了任何信息。

    他完全搁浅在高潮的快乐之间,甚至周红离开了都无法抽离,血迹斑驳的脸上长久地停顿着无数种化名为幸福的安逸和静谧,半眯着的眼含着一块濡湿的焦糖,那色泽柔和,祥和与他迷离的快乐淡淡地押了韵。

    【1】

    虽然慢慢长大了和妈妈不再说很多话,但周否有很多证据证明周红对他们姐弟俩没有保留什么秘密的。

    比如他们知道周红刚回国在天涯写一些没有营养的,现在有几本很出名的出版了,比如她怕上电视上报纸露脸,怕被人认出来,被人揭发:我认得她,她不叫这个名字吧,她当时在我们公司……她骗了我们……她还在xx动手打了人……就是她,欠了三个月租金跑了!

    他们见过保险柜里的枪,纯粹,漂亮,十几年依旧如同婴儿漆黑发亮的双眸,少女尚未被心血染白的青丝。

    他们甚至能对她的男人都能如数家珍,最近是那个游戏痴富二代,书友贴吧金风玉露一相逢,周红就编自己十九岁失语症在休学。

    哦周否怎么知道的?当然因为大部分打网游的时候这个178长腿沉默御姐是由他来扮演的——喂周红奔四了诶,哪有兴趣陪着电子宠物打怪升级。

    远在重洋外的小宠物千里送了,周红拉黑删除得也特别迅速。后来周否登自己的号打游戏,对着富二代的新id“动什么别动感情”笑喷了。

    动什么感情呢?她有太多男人了,就像她租过太多的房子,一次次欠着租金地全身而退。可是之前她招惹的火从来不会烧到他们姐弟身上,像今天这样,被打,还是后她是一个怎样的畜生吗?他知道周红对世界权力与血缘关系无边无际地烦躁怀疑,在一切轻微或重度犯罪中品尝到的麻木吗?还有被她束之高阁的洁癖?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周红看着他的时候,眼前幻视的是他爸爸或者他被强奸到窒息的样子吗?

    周红好笑地勾起唇角,决定那双眼睛饱含的自以为是需要得到纠正……世间处处是假象,她孩子必须学会这一课题。

    “你能做什么呢,把这个药就水吃了吧,好好休息。”

    三唑仑溶解于水,周否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面无表情地喝了半杯,呆愣片刻就砸在床上,头发散乱地遮住大半张脸,周红把他的脖子折挂在床沿,头发因重力坠落,露出额头,她食指中指夹起他过长的刘海抽出床头柜里的剪刀就剪。

    修完她才满意地捧起儿子的睡颜,太青春了,一摸好像沾满手水,水滴似的鼻尖湿润而冰冷。

    “你还是别像白思源比较好。”

    白思源不给周红碰的,只允许一些亲吻,牵手,拥抱,他说他“和外面那些能随随便便碰的男人”不一样。他要结婚的。

    【1】

    结婚。

    一个荒谬的议程。

    白思源却觉得理所当然。

    哪怕周红法,粗糙地使用他却每一份颤栗都实实在在,周红蹂躏瞎子蹂躏爽了,尿意升腾,用他高傲的鼻梁分开阴蒂迅速蹭着前端,白思源狼狈而窒息地攥住周红的一截衣角,混沌不堪时想起了什么,笑了。

    做起来为了爽不管对方死活的坏蛋,天生会说甜言蜜语油腔滑调拿她没办法,明知道她不爱任何人,比他更像一个目中无人的瞎子,也只能清醒地,绝望地……陷落。

    “乖思思……”

    他模糊地听到女人压抑地喟叹出自己的名字,胸口锥心一疼伤口却迅速发热溃烂地快乐起来。滚烫的尿液喷到他鼻梁上,如同迅疾山雨冲刷,白思源眉头与肩皆惊悸地一缩,又气又急又羞,却只嗔怪地呻吟了声就被拧着头发把喉咙深深打开去接,他极难受似的翕动眼皮,又像只霸食的野生动物怕来不及般直起腰反复吞咽,喉结迫切滚动,试图将爱液灌满胃袋,只是一切来的太没防备,还是漏了许多,他呛得脸红气喘,泪水涟涟。

    “你是标记领地的狗吗到处乱尿。”

    他脸上沾满了女人下体的味道,细长手指接着从脸颊流淌下的水,连内脏都被染上了不属于他的颜色,是个彻头彻尾的骚货,一个人人都爱人人都怕的漂亮婊子。

    周红弯腰冲他学了两声狗叫:“反正你是我的吧。”

    “你说为什么会没人进来啊,”她又歪头望着门口,轻笑着说,“就说那些人喝酒都是假喝,拿在手上好看,所以不上厕所,只有我是真喝。”

    白思源捂嘴咳嗽不停,好久才从口袋里摸出房卡:“送我上四楼我要换衣服。”

    “你什么时候把衣服放到四楼了?”

    周红引着他上电梯,他微醺似的,一阵咕咕噜噜地回复,双颊飞着红云,他说泰语慵懒,语调起伏不大,是好听的,只是周红没什么好奇心,而白思源也不想刺激她,不然又要愤世嫉俗起来了不是吗。

    占三千亩的地起那么高的楼,上层的套房留给下层宾客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房卡都是随请帖寄的,盼着你睡几夜玩几天,也成个会员,来办酒会,宴宾客。

    打包与行李?你收下请帖,自然有人交接安排。

    每每这时,白思源真的感觉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妹妹,互相诋毁之外,他不得不包容着她,明明他们同龄,佛历2536年,他出生时,正是泰兰德翻来覆去血腥政变的时候呢,不过,那段日子,对他来说依旧阳光灿烂,算好时节。

    “喂,你记得韩谭吗?”洗完澡他清醒了些,坐在窗上,夜幕压在他身上,不压他冷艳,艳压就嗜血。

    周红眼睛不抬,捧着他的脚趾剪指甲,敷衍地唔了几声。

    “说话。”

    “不是他的某个姘头吗,你说的,希望我没记错。”

    “他很年轻就干得很高了,在你们这里很不容易呢,”白思源顿了顿,又道,“99年正好有一波破格提拔年轻干部,24岁当了法院副院长。”

    “哇。”女人略显冷淡。

    “你不是嫁给我,你是我的盟友,我们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的,这叫-。”

    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家人,真正的家,和其他血缘都无关。

    “什么意思。”作为纯种国人,庙堂之上的东西对周红有着深埋于基因的吸引力,白思源不会无缘无故说废话,他是要送自己当官吗,周红忍不住勾起嘴角,她这样履历的人?

    “我伯母那种蠢货都当上了教育部秘书部长,新首相组内阁的时候,你不努力些,我会很丢人的。”

    【1】

    楼上的人所讨论的韩谭,此刻也在思索着一些楼上人的事情。

    “我说,一家子生了对姐弟,有一个是同志,另一个是不是也特别有可能是同志,不管从基因,还是影响来说——”韩谭没打比方,刚刚他是真看见周礼群大姐缠着个长发及腰的妖姬耳鬓厮磨咬得不亦乐乎。

    本来他只是对初恋情人的所有爱屋及乌……要不是他应酬完她们就从阳台消失不见了,真欲同这姐姐把酒言欢几回。

    所以周礼群也可能是喜欢过自己的吧,他们曾有瞬间,是相爱的,会吗,他以前,现在,之后会喜欢男人吗?病症会遗传,他总那么钦佩姐姐,因为姐姐勇敢,不世俗,所以他也向往勇敢,不世俗吗?

    或许,他今天要订婚的女人,也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他不觉得周礼群错,周礼群怎么样都好。

    观察过被阳光射透的纯白山茶花吗,层叠的花瓣,阴影处藏的色都是幻变而缤纷的。

    花语是,执着,温柔,孤傲,高洁。

    为了形容他,他背下三千的花语。

    舍友早看不惯韩谭做梦了,刻薄地指着他唤朋友来看:“得,又发神经病了。”

    显然在场只有这个人能如此对韩谭说话,和书忱,从情怀讲,他当年是宿舍的大哥,班里的支书;从现实讲,他一年百亿,用美刀记;从道德制高点来讲,他娶了初恋女友,从来洁身自好,没有小三,男的女的都没影。

    果然韩谭从善如流,低头认错:“好吧,今天他订婚竟然还会请我,我就冷静一点吧,这些年做的够不体面了,不能辱没他的善良与温柔啊。”

    “你妹的原来你也知道不体面,你损死了,”和书忱闻言舒了一口气,笑骂,“都几把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老二都没怪过你。”

    要说韩谭做过的最损的事,就是包养舞蹈学院的学生照周礼群整个七分像送去演同志电影。

    白驹过隙,日子倏忽不在,同学少年各自出走,当官,创业,深造,韩谭甚至算不上他们中最玩物丧志的,他家底厚,无功无过地混着,也不会差。

    许多人和事儿,不用努力就能够记住,有些东西,你想破脑子都想不起来。一个人,在世界上走一遭,什么都不放弃,什么都不丢弃总是倾向不可能。和书忱不可逆转地进入中年,早就开始仔细筛选往事,毕竟采访,自传,都要放点能大谈特谈的东西。

    比如创业之初的故事。

    各个假期他们总要去各个地方跑一跑的,好男儿嘛,志在四方,大二暑假,韩谭突发奇想,这四方城的蚯蚓我们都抓遍了,嘿,不如去礼群老家玩。

    那里不是有革命遗址吗,去看看也怪好。

    周礼群眼皮都不抬:“不要。”

    喂,就没去过恁家啦,养出你这文静高雅的风骚样,就算是穷山恶水,那我们也觉得是好的啊。

    “好你下辈子投胎去吧。”

    从小到大周礼群没有过男性友人,这残缺让周礼群和大学里的男人逗嘴,都是学着周红和男人说话的样子,不去认同,不即不离,有些逼人,但实在又知道轻重。

    他大概是个天生要众星捧月的婊子,蜕变得好快,学得出色极了。

    手风琴,吉他,写剧本,打篮球,下棋,洗照片,杂拌的手艺目不暇接,被红某人压抑着的风情终于催熟了,喷发了,元旦的校晚会,他站在台上主持,洁白的西服,如同在开放一朵优雅而盛大的昙。

    下了台,下了课,他幽幽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忙着工作,忙着自力更生。

    自视甚高的王孙爷们人前唾他“小白脸”,“乡巴佬”,背地里不依不饶地约他吃饭,带他玩;普通男同学,只敢背地里骂他几千遍“骚情”,当面却畏着,甚至有时候周礼群做班长主动关心一下他们,他们还能高兴,得意许久。

    被拒绝两次,一宿舍大院公子哥愤懑起来,我们给你钱行了吧。

    “不要,八月农忙着呢。”

    老二,你爸妈都不在了我们就是你亲兄弟,我们帮你种田哈。

    第三次,周礼群终于放下书,清浅透亮的眼珠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尽情迷失在他灿烂的微笑和话语中:“服你们,田抵给村里了,别祸害田了,我能带你们转转,不过老家土房太小,住不下你们这些大佛,你们晚上还是去城里住旅店吧。”

    那个叫周店的村庄有巨大的威力,包括现在和书忱回想起来,仍是头晕目眩,已经走过的路,闭塞崎岖,恍若梦境。而早就提醒过他们不要开车的周礼群倒是望着窗外十分快乐,丝毫不提他从如此穷乡僻壤,走到七百公里外的天子脚下,有怎样的眼泪,辛酸,隐情,他的人生,是怎样的云遮雾绕,关险无数。

    他只是趴在窗户上指着小路两旁满眼的绿笑眯眯地说:“青纱帐,我最喜欢往青纱帐里走了,打仗的时候,人往里面一钻,蚂蚁一样就消失了。”

    “你见过小鸳鸯在里面野战吗。”后座有人有气无力地坚持发情,惹得大家哄笑不已。

    村里不只有人,还有狗,汽车一来狗就叫,一条狗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叫声中含着狂躁与疑问,而人齐齐蹲在路边,有男有女,神情并不热情。

    傍晚他们到县城旅店休息,和书忱冲完澡找到在阳台看月亮的周礼群,那素着的侧颜有着盈白月光都无法比拟的清冷。

    “为什么他们那么奇怪,你们不都是亲戚的吗?”

    “你可不能介意,他们都很好,只是我变太多,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明明他是那样谦和地为乡亲们辩护,和书忱愣是看出几分恃美行凶的意味来,班长说话就是发命令,命令被他稀松平常地讲出来,反而叫人不好违抗了。

    “汽车,或者说,科技在他们眼里太强势了,象征着国家,政府,城市,权力,有钱人,只存在外出打工的人口中然后转移到他们的想象里,突然陌生降临,他们会好奇,更多的落寞,就是‘可悲的厚障壁’,忱哥。”

    死去的知识攻击和书忱。那群农民蹲在路边时在想什么?他们和这辆汽车毫无关系,是两个世态,两种人生,车里的人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说不定还会从他们身上夺走什么。

    “操这种感觉怪让人讨厌的。”周礼群坐在晚风中不说话,只留下和书忱苦闷,思索着改变点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能用上廉价地用上互联网,用上计算机,世界可能就不会这么封闭了,我要创业,或许做做盗版走低价?你来当合伙人吗老二。”

    记忆中,青年透明美丽的脸庞上好像鬼上身了闪过不耐,那双越夜越亮的猫一般的眼睛,好像和全世界都隔膜着,和书忱情愿是自己看错了累晕了,也不敢相信周礼群在虚与委蛇,可那冰冷灵异的情绪,无数次在他脑海里被放大,惊悚而尖锐,如同顽癣一般真实。

    后来的一切证明周礼群是多识时务的俊杰,和书忱自己都要哑然失笑,他的蓝图显然只造福了自己,至于人心,依旧割据分裂着,更甚也说不定。

    “你刚刚什么表情,不想吗?直说快直说,你不信我能干?”和书忱晃了晃周礼群,他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自己要这样不依不饶的,是因为想证明什么还是难以启齿的……优越感?

    反倒周礼群没事的人似的微微靠近他,年轻的身体总隐着灵动的香气,好像一条冰凉凉的小蛇,有形有迹地在经脉里游,和书忱放松下来,听他说:“大哥你可别骗我钱,我只能技术入股。”

    “财迷,钻钱眼里去啊,还真以为你无欲无求呢,假清高!放心,大哥肯定带你挣大钱。”

    而他笑一声,亲切又大方:“有时候我觉得当个理想主义者很好,有闯荡的勇气也很好。”

    “如果脚踏实地,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是,和书忱当然做到了,只是合伙人不是周礼群而已。周礼群很出色,写的加密软件,cad软件,杀毒软件,甚至中文系统都是他们中最好的,期末做的跳格子小游戏和书忱现在还装在电脑里没事解闷玩。两个人还一起做过黑客——和书忱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金盆洗手或者被招安,周礼群绝不是小打小闹地破解些软件,他会渗透,攻击,手里曾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上万肉鸡。

    怎么看周礼群都是最完美的那个天使合伙人,结果东窗事发,周礼群无声无息地被送往外国留学,和书忱望着人去楼空,沙包大的两拳给韩谭打成熊猫尤不解气,若非太多人拦着他几乎把此獠绑块大石头沉到镜心湖里去。

    【2】

    陶冶青和周礼群确认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退场,龙柳妃会怎么上台,刚说几句黄莘就去而复返,其实她没想打扰任何人,拎起放在地上的摄像机又要四处游走。

    “大导演,怎么二月霜打的茄子似的恹头巴脑的,人家不愿意啊?”陶冶青倒是很在意。

    “人真是一对拉拉,正谈婚论嫁呢,”黄莘撇嘴,分饰两角戏瘾大发地把那两个人雷天雷地的对话学了起来,然后摊手,“当我叶公好龙好了,我拍片从来不用情侣啊。”

    身旁的周礼群静静听着,五官微笑,葳蕤自生光,都这样完美妥帖了,还时不时碰一下自己左边额角和太阳穴垂落的黑发,用那带着淡淡光晕的,洁白单薄的手指无意识地整理。

    哥们你……真的令人发指了,都说女神难当,我看男神也不遑多让,黄莘愕然,突然想到上月初周礼群据传在浴室晕倒受了点伤,难道伤在正面,可是根本看不出来啊。

    “不是我请的,我不认识,周教授,你认识吗?还是龙柳妃找的人?”

    被问到认不认识那两人,周礼群才笑道:“如果没有看错,红头发的人应该是我姐姐。”

    就这样没了下文,陶冶青和黄莘都以为周礼群会继续说点什么,按照对话礼仪,就应该继续聊下去,将一切戛然而止的男人镇定自若地把微笑放在瞳孔四处游弋,半晌如梦初醒般轻哈了一声,感知浅淡。

    “我该继续说点什么吗?”

    他无奈又有点困扰地颔首:“好吧,很巧,我姐是小红美刀,榕树网写手辩才天,红尘粒粒砂也是她,她还有其他五六个笔名,但不能再泄密了,你们也不会说出去,对吗。”

    留下这样关于祖坟和青烟的恐怖故事,周礼群施施然转身离开。

    【3】

    他轻得像只猫,在休息室的红软沙发前翻找,从瓶子倒出小把绿色胶囊,在手心看了一会,数也不数,囫囵吞下,打开水杯抿了小口水却没喝下去,咳嗽着吐在大理石地面上,嗓眼到喉管疼得仿佛生生咽下了铁蒺藜。

    可慢慢他就不疼了,下意识抚摸自己额头的伤口,凌乱的身体被整理好放轻松,再次融入那种稳定而愉悦的状态,温馨的眸子里尽是一波静水流深,看看手表,他喃喃自语:“还能睡十分钟。”

    醒来后他又是游刃有余,无所不能。

    离开了你,确实过得好多了,虽然依旧很爱你,但爱情在我的生活中已经无足轻重了。

    “你吃的是什么?”一道声音打扰他,如同风刮起平面湖心一阵冷颤的皱纹。

    周礼群没计较谁进来,和善地想了想,回答:“药。”

    “是真的药吗?”

    “当然是药,龙小姐看我这段日子太难过,把她的医生介绍给我了。”

    随即那声音高高扬起,落得支离破碎:“妈的,龙柳妃是不是恨透你了,把你往火坑里推,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需要这种药啊,不要帮她了,我们不要帮她了,她已经疯了,她不止要报复韩谭,她还要报复你,不不不,她已经在报复你了!”

    “哪有这么严重呢,都是二类药,龙柳妃和我同病相怜,帮助了我很多。”大把安定剂吞下后的男人对一切都是如此举重若轻。

    “眠尔通吗,你在吃眠尔通还是利眠宁?你不会吃的利眠宁吧。”

    陶冶青痛苦地捂住胃,她恨自己邪了门的第六感,恨这男人不听劝的莫名傲气,恨自己找过来打破幻想。

    周礼群根本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清醒精致,黄莘又说中了。

    她失望地看见男人不气不恼,甚至近乎神圣地微笑起来,他坐在沙发上,一身风光霁月的白金西装,精明强干,长腿交叠,或许是因为他的脸庞现在如此惊艳而完美,每一寸眼波的流转都自带褒义。

    “原来你也吃过呀,为什么不能理解龙柳妃的好意呢,我们并不是生来脾气就这么差,不是生来看见某个人就立刻要掉眼泪,不是生来就充满怨毒,只是我们生病了,我也看了中医,说这是肝郁气滞,需要长久的调理,我等不了,我的工作,手下工人学生的工作,难道要为此停摆吗,中药也好,西药也罢,都是一种选择而已,对吗?”他循循善诱。

    不,镇静剂不治这个,它带给你再美妙,再幸福,再平静的心情都是假的,一克少吃就要讨债般加倍反噬。

    你难道忘记了真正的有益的情愫是什么样子吗?真正有益的快乐,坦然而强大的心境?尊严,自我,不是简单吞咽的动作能产生的。

    陶冶青有太多话想反驳,以至于抱着手肘彻底沉默。她初次买到镇定胶囊在墨西哥,还是不成熟的小孩子,可周礼群三十六了,有比自己更漫长的人生经验,自己都懂的,他难道会不懂。

    男人眼角眉梢含着的是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的动人笑意,却空洞洞的,比自己更像一个美丽的笑话。

    “我可以接受你的过去,因为那不是你的错,莘莘说你水性杨花,心机深凤凰男,我都不在意,但你沉迷镇定剂,我、我……”周礼群捂住鼻尖和嘴,陶冶青自知失言了,连忙后退,“周教授,订婚的戏过了,我们就……再见吧。”

    “我知道你不会和其他人说的,吃药,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这样避之不及,我还是原本的我,并没有什么改变。”年长者说着,用修长温热的手指包裹住了她的手。

    从周礼群回国,他们在剧院认识有三年,第一次有这样的肢体接触。

    “不会和任何人说的,我们之间也有秘密了,教授。”

    【1】

    楼上的人所讨论的韩谭,此刻也在思索着一些楼上人的事情。

    “我说,一家子生了对姐弟,有一个是同志,另一个是不是也特别有可能是同志,不管从基因,还是影响来说——”韩谭没打比方,刚刚他是真看见周礼群大姐缠着个长发及腰的妖姬耳鬓厮磨咬得不亦乐乎。

    本来他只是对初恋情人的所有爱屋及乌……要不是他应酬完她们就从阳台消失不见了,真欲同这姐姐把酒言欢几回。

    所以周礼群也可能是喜欢过自己的吧,他们曾有瞬间,是相爱的,会吗,他以前,现在,之后会喜欢男人吗?病症会遗传,他总那么钦佩姐姐,因为姐姐勇敢,不世俗,所以他也向往勇敢,不世俗吗?

    或许,他今天要订婚的女人,也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他不觉得周礼群错,周礼群怎么样都好。

    观察过被阳光射透的纯白山茶花吗,层叠的花瓣,阴影处藏的色都是幻变而缤纷的。

    花语是,执着,温柔,孤傲,高洁。

    为了形容他,他背下三千的花语。

    舍友早看不惯韩谭做梦了,刻薄地指着他唤朋友来看:“得,又发神经病了。”

    显然在场只有这个人能如此对韩谭说话,和书忱,从情怀讲,他当年是宿舍的大哥,班里的支书;从现实讲,他一年百亿,用美刀记;从道德制高点来讲,他娶了初恋女友,从来洁身自好,没有小三,男的女的都没影。

    果然韩谭从善如流,低头认错:“好吧,今天他订婚竟然还会请我,我就冷静一点吧,这些年做的够不体面了,不能辱没他的善良与温柔啊。”

    “你妹的原来你也知道不体面,你损死了,”和书忱闻言舒了一口气,笑骂,“都几把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老二都没怪过你。”

    要说韩谭做过的最损的事,就是包养舞蹈学院的学生照周礼群整个七分像送去演同志电影。

    白驹过隙,日子倏忽不在,同学少年各自出走,当官,创业,深造,韩谭甚至算不上他们中最玩物丧志的,他家底厚,无功无过地混着,也不会差。

    许多人和事儿,不用努力就能够记住,有些东西,你想破脑子都想不起来。一个人,在世界上走一遭,什么都不放弃,什么都不丢弃总是倾向不可能。和书忱不可逆转地进入中年,早就开始仔细筛选往事,毕竟采访,自传,都要放点能大谈特谈的东西。

    比如创业之初的故事。

    各个假期他们总要去各个地方跑一跑的,好男儿嘛,志在四方,大二暑假,韩谭突发奇想,这四方城的蚯蚓我们都抓遍了,嘿,不如去礼群老家玩。

    那里不是有革命遗址吗,去看看也怪好。

    周礼群眼皮都不抬:“不要。”

    喂,就没去过恁家啦,养出你这文静高雅的风骚样,就算是穷山恶水,那我们也觉得是好的啊。

    “好你下辈子投胎去吧。”

    从小到大周礼群没有过男性友人,这残缺让周礼群和大学里的男人逗嘴,都是学着周红和男人说话的样子,不去认同,不即不离,有些逼人,但实在又知道轻重。

    他大概是个天生要众星捧月的婊子,蜕变得好快,学得出色极了。

    手风琴,吉他,写剧本,打篮球,下棋,洗照片,杂拌的手艺目不暇接,被红某人压抑着的风情终于催熟了,喷发了,元旦的校晚会,他站在台上主持,洁白的西服,如同在开放一朵优雅而盛大的昙。

    下了台,下了课,他幽幽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忙着工作,忙着自力更生。

    自视甚高的王孙爷们人前唾他“小白脸”,“乡巴佬”,背地里不依不饶地约他吃饭,带他玩;普通男同学,只敢背地里骂他几千遍“骚情”,当面却畏着,甚至有时候周礼群做班长主动关心一下他们,他们还能高兴,得意许久。

    被拒绝两次,一宿舍大院公子哥愤懑起来,我们给你钱行了吧。

    “不要,八月农忙着呢。”

    老二,你爸妈都不在了我们就是你亲兄弟,我们帮你种田哈。

    第三次,周礼群终于放下书,清浅透亮的眼珠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尽情迷失在他灿烂的微笑和话语中:“服你们,田抵给村里了,别祸害田了,我能带你们转转,不过老家土房太小,住不下你们这些大佛,你们晚上还是去城里住旅店吧。”

    那个叫周店的村庄有巨大的威力,包括现在和书忱回想起来,仍是头晕目眩,已经走过的路,闭塞崎岖,恍若梦境。而早就提醒过他们不要开车的周礼群倒是望着窗外十分快乐,丝毫不提他从如此穷乡僻壤,走到七百公里外的天子脚下,有怎样的眼泪,辛酸,隐情,他的人生,是怎样的云遮雾绕,关险无数。

    他只是趴在窗户上指着小路两旁满眼的绿笑眯眯地说:“青纱帐,我最喜欢往青纱帐里走了,打仗的时候,人往里面一钻,蚂蚁一样就消失了。”

    “你见过小鸳鸯在里面野战吗。”后座有人有气无力地坚持发情,惹得大家哄笑不已。

    村里不只有人,还有狗,汽车一来狗就叫,一条狗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叫声中含着狂躁与疑问,而人齐齐蹲在路边,有男有女,神情并不热情。

    傍晚他们到县城旅店休息,和书忱冲完澡找到在阳台看月亮的周礼群,那素着的侧颜有着盈白月光都无法比拟的清冷。

    “为什么他们那么奇怪,你们不都是亲戚的吗?”

    “你可不能介意,他们都很好,只是我变太多,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明明他是那样谦和地为乡亲们辩护,和书忱愣是看出几分恃美行凶的意味来,班长说话就是发命令,命令被他稀松平常地讲出来,反而叫人不好违抗了。

    “汽车,或者说,科技在他们眼里太强势了,象征着国家,政府,城市,权力,有钱人,只存在外出打工的人口中然后转移到他们的想象里,突然陌生降临,他们会好奇,更多的落寞,就是‘可悲的厚障壁’,忱哥。”

    死去的知识攻击和书忱。那群农民蹲在路边时在想什么?他们和这辆汽车毫无关系,是两个世态,两种人生,车里的人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说不定还会从他们身上夺走什么。

    “操这种感觉怪让人讨厌的。”周礼群坐在晚风中不说话,只留下和书忱苦闷,思索着改变点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能用上廉价地用上互联网,用上计算机,世界可能就不会这么封闭了,我要创业,或许做做盗版走低价?你来当合伙人吗老二。”

    记忆中,青年透明美丽的脸庞上好像鬼上身了闪过不耐,那双越夜越亮的猫一般的眼睛,好像和全世界都隔膜着,和书忱情愿是自己看错了累晕了,也不敢相信周礼群在虚与委蛇,可那冰冷灵异的情绪,无数次在他脑海里被放大,惊悚而尖锐,如同顽癣一般真实。

    后来的一切证明周礼群是多识时务的俊杰,和书忱自己都要哑然失笑,他的蓝图显然只造福了自己,至于人心,依旧割据分裂着,更甚也说不定。

    “你刚刚什么表情,不想吗?直说快直说,你不信我能干?”和书忱晃了晃周礼群,他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自己要这样不依不饶的,是因为想证明什么还是难以启齿的……优越感?

    反倒周礼群没事的人似的微微靠近他,年轻的身体总隐着灵动的香气,好像一条冰凉凉的小蛇,有形有迹地在经脉里游,和书忱放松下来,听他说:“大哥你可别骗我钱,我只能技术入股。”

    “财迷,钻钱眼里去啊,还真以为你无欲无求呢,假清高!放心,大哥肯定带你挣大钱。”

    而他笑一声,亲切又大方:“有时候我觉得当个理想主义者很好,有闯荡的勇气也很好。”

    “如果脚踏实地,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是,和书忱当然做到了,只是合伙人不是周礼群而已。周礼群很出色,写的加密软件,cad软件,杀毒软件,甚至中文系统都是他们中最好的,期末做的跳格子小游戏和书忱现在还装在电脑里没事解闷玩。两个人还一起做过黑客——和书忱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金盆洗手或者被招安,周礼群绝不是小打小闹地破解些软件,他会渗透,攻击,手里曾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上万肉鸡。

    怎么看周礼群都是最完美的那个天使合伙人,结果东窗事发,周礼群无声无息地被送往外国留学,和书忱望着人去楼空,沙包大的两拳给韩谭打成熊猫尤不解气,若非太多人拦着他几乎把此獠绑块大石头沉到镜心湖里去。

    【2】

    陶冶青和周礼群确认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退场,龙柳妃会怎么上台,刚说几句黄莘就去而复返,其实她没想打扰任何人,拎起放在地上的摄像机又要四处游走。

    “大导演,怎么二月霜打的茄子似的恹头巴脑的,人家不愿意啊?”陶冶青倒是很在意。

    “人真是一对拉拉,正谈婚论嫁呢,”黄莘撇嘴,分饰两角戏瘾大发地把那两个人雷天雷地的对话学了起来,然后摊手,“当我叶公好龙好了,我拍片从来不用情侣啊。”

    身旁的周礼群静静听着,五官微笑,葳蕤自生光,都这样完美妥帖了,还时不时碰一下自己左边额角和太阳穴垂落的黑发,用那带着淡淡光晕的,洁白单薄的手指无意识地整理。

    哥们你……真的令人发指了,都说女神难当,我看男神也不遑多让,黄莘愕然,突然想到上月初周礼群据传在浴室晕倒受了点伤,难道伤在正面,可是根本看不出来啊。

    “不是我请的,我不认识,周教授,你认识吗?还是龙柳妃找的人?”

    被问到认不认识那两人,周礼群才笑道:“如果没有看错,红头发的人应该是我姐姐。”

    就这样没了下文,陶冶青和黄莘都以为周礼群会继续说点什么,按照对话礼仪,就应该继续聊下去,将一切戛然而止的男人镇定自若地把微笑放在瞳孔四处游弋,半晌如梦初醒般轻哈了一声,感知浅淡。

    “我该继续说点什么吗?”

    他无奈又有点困扰地颔首:“好吧,很巧,我姐是小红美刀,榕树网写手辩才天,红尘粒粒砂也是她,她还有其他五六个笔名,但不能再泄密了,你们也不会说出去,对吗。”

    留下这样关于祖坟和青烟的恐怖故事,周礼群施施然转身离开。

    【3】

    他轻得像只猫,在休息室的红软沙发前翻找,从瓶子倒出小把绿色胶囊,在手心看了一会,数也不数,囫囵吞下,打开水杯抿了小口水却没喝下去,咳嗽着吐在大理石地面上,嗓眼到喉管疼得仿佛生生咽下了铁蒺藜。

    可慢慢他就不疼了,下意识抚摸自己额头的伤口,凌乱的身体被整理好放轻松,再次融入那种稳定而愉悦的状态,温馨的眸子里尽是一波静水流深,看看手表,他喃喃自语:“还能睡十分钟。”

    醒来后他又是游刃有余,无所不能。

    离开了你,确实过得好多了,虽然依旧很爱你,但爱情在我的生活中已经无足轻重了。

    “你吃的是什么?”一道声音打扰他,如同风刮起平面湖心一阵冷颤的皱纹。

    周礼群没计较谁进来,和善地想了想,回答:“药。”

    “是真的药吗?”

    “当然是药,龙小姐看我这段日子太难过,把她的医生介绍给我了。”

    随即那声音高高扬起,落得支离破碎:“妈的,龙柳妃是不是恨透你了,把你往火坑里推,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需要这种药啊,不要帮她了,我们不要帮她了,她已经疯了,她不止要报复韩谭,她还要报复你,不不不,她已经在报复你了!”

    “哪有这么严重呢,都是二类药,龙柳妃和我同病相怜,帮助了我很多。”大把安定剂吞下后的男人对一切都是如此举重若轻。

    “眠尔通吗,你在吃眠尔通还是利眠宁?你不会吃的利眠宁吧。”

    陶冶青痛苦地捂住胃,她恨自己邪了门的第六感,恨这男人不听劝的莫名傲气,恨自己找过来打破幻想。

    周礼群根本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清醒精致,黄莘又说中了。

    她失望地看见男人不气不恼,甚至近乎神圣地微笑起来,他坐在沙发上,一身风光霁月的白金西装,精明强干,长腿交叠,或许是因为他的脸庞现在如此惊艳而完美,每一寸眼波的流转都自带褒义。

    “原来你也吃过呀,为什么不能理解龙柳妃的好意呢,我们并不是生来脾气就这么差,不是生来看见某个人就立刻要掉眼泪,不是生来就充满怨毒,只是我们生病了,我也看了中医,说这是肝郁气滞,需要长久的调理,我等不了,我的工作,手下工人学生的工作,难道要为此停摆吗,中药也好,西药也罢,都是一种选择而已,对吗?”他循循善诱。

    不,镇静剂不治这个,它带给你再美妙,再幸福,再平静的心情都是假的,一克少吃就要讨债般加倍反噬。

    你难道忘记了真正的有益的情愫是什么样子吗?真正有益的快乐,坦然而强大的心境?尊严,自我,不是简单吞咽的动作能产生的。

    陶冶青有太多话想反驳,以至于抱着手肘彻底沉默。她初次买到镇定胶囊在墨西哥,还是不成熟的小孩子,可周礼群三十六了,有比自己更漫长的人生经验,自己都懂的,他难道会不懂。

    男人眼角眉梢含着的是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的动人笑意,却空洞洞的,比自己更像一个美丽的笑话。

    “我可以接受你的过去,因为那不是你的错,莘莘说你水性杨花,心机深凤凰男,我都不在意,但你沉迷镇定剂,我、我……”周礼群捂住鼻尖和嘴,陶冶青自知失言了,连忙后退,“周教授,订婚的戏过了,我们就……再见吧。”

    “我知道你不会和其他人说的,吃药,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这样避之不及,我还是原本的我,并没有什么改变。”年长者说着,用修长温热的手指包裹住了她的手。

    从周礼群回国,他们在剧院认识有三年,第一次有这样的肢体接触。

    “不会和任何人说的,我们之间也有秘密了,教授。”

    【1】

    周红最后一次参加酒会还是2005年,创业失败,涎着脸给一个花臂老总做涉外秘书,重复着,笑,陪酒,剪雪茄,点雪茄,打高尔夫球的生物活动。

    在酒会里像现在这样被缠着,也不是第一次了。

    韩谭几个人聚过来和白思源聊天,这不是正中了他下怀吗?

    周红借着喝酒的动作,细长眼睛懒怠地打量韩谭的下体,西裤里面的脏屌弄过周礼群,是弄爽了,还是弄哭了。

    想吐,好想吐。

    耳边是上位者追忆当年如何给宿舍偷偷拉网线,酸楚刻薄的话几乎控制不住从她胃里钻出来了,她情不自禁报告:“我必须上个厕所。”

    “你不是刚。”白思源长长的眼睛眯起来,睥睨而狐疑。

    周红一撩刘海,露出渗人的白牙:“说明肾好,肾好。”

    “……滚。”

    “那这位瞎祖宗就拜托各位看着了。”周红冲韩谭和书忱等人告知完便滚了,一滚就是三十分钟。

    她往泳池那边插兜站了一会,沙滩椅上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举着小镜子,静静涂着口红。

    不想打扰她,周红往柏道那边转身,走着走着慢慢听到琴声,循着而望,铁栏杆和矮株植物后有一座米黄色的独立洋楼,二楼阳台正有一个梳短发的少女,倾着身子,动情地拉着小提琴。

    如果有手风琴,她也不愿意合奏一曲,这是独属青春之歌。

    “我也有过好时节啊。”她喃喃自语。

    仰头听啊听,感觉胃舒服点了,她才原路返回。

    谁知等到回来时面对的却是更地狱的座次,五人言笑晏晏,周礼群赫然在列,他甚至先看见了她,无奈地摇头笑笑。

    你还能笑出来?周红瞳孔微微收缩,把手腕别在身后,也咧嘴笑了。

    想想她弟弟脸皮是挺厚的,和肮脏的过去都能泰然处之,现在也不装疯卖傻了,也不寻死觅活了,哦,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了是吧。

    气度,派头,真的是个大人了,独立的大人,刚出生他就是一滩粉色的泥巴,是她往里面塞了骨头。总是想教他,爱他,疼他,宠他,把他宠得娇气烦人无法自立门户才好,这样,土地,宅基和他那身贱肉,永远都是她的。

    她真恨周礼群,尤其恨那句“你也那么脏”,简直就是在她的教育理论大作文上批了零分般的耻辱,逼她看清,她的答卷,从头到尾,大写着失败。

    可能她永远学不会当一个好姐姐,但会当一个好前任的,至于白思源,她可管不了。

    “我回来了,思思。”

    正巧白思源在说着什么呢,听到女人异常沙哑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慢条斯理地接住自己的话头:“她那时候特逗,和人谈朋友,第一件事,借钱,我就不赞同,太江湖了太low了吧。”

    “对,我特逗,我说我房租还差两千块钱,他还真借给我,”周红玩味着他话中娇嗔意味,轻柔地复读,“我那个时候经常用借钱来考验另外一个人。能借给你钱,就证明这个人真的很能交。”

    “真哥们还是假哥们,只有事上才能看得出来。平时吃吃喝喝,酒肉朋友,等到真正有事的时候,哥们全没了。”

    “出什么事了,姐。”周礼群眨着眼睛很关切,于情于理,只是很正常的关切与担忧。

    白思源冷冷勾唇。

    “有个姓陈的老板看上她,给她脸上搞出这么长一条疤呢,当时一碰就神经病,又装ol和我saybyebye了,”他抬起周红的脸,把玩他的水晶球一般,神叨叨比划了个位置,“她是不知道收敛的,又在邮局门口给谁寄钱,被飞车抢劫了,砍刀砍到也不松那点钱,拖行一条街。”

    躺在街上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时候,是我把她带回家了,把她破败的身体,强烈而完整的自尊和自我都带回了家。

    你永远,永远都比不上我的,无法参与她灰色的人生。你只是仗着她年轻的责任心,她无言而无妄的爱,一次次伤害她。

    女人被托在白思源手心的脸呆滞一笑,愣是没说什么,不太在意白思源口无遮拦地把自己的隐私和盘托出似的。

    韩谭嗅到这位嫂子言语中发难的气焰,看向她口中的“谁”,“谁”的瞳孔灵猫般发亮,那亮光佻脱颤动,好像要挣脱什么,几乎要挣脱出来了。

    “谢谢你,照顾我姐姐。”他端起香槟,嘴角还保持着无暇的微笑,咬字缓慢雅致,雅得都仿古调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之前做弟弟总是很爱生气,好像现在也没有什么机会对姐姐好了。”

    “姐,我敬你一杯。”

    “我再敬白……小姐一杯。”

    “哈……敬你们……”

    空杯子从他指尖滑落,他按住小腹喟叹似的,节节后退。

    韩谭忙扶住他,恍惚一抬头看黄莘扛着摄像机出现,立刻撒了手,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从黄莘背后走出来,拉周礼群在贵妃榻样式的沙发坐下。

    其实女人并不苍老,肌肤润,眉毛黑,那丝缕白发反而衬得她安详高贵,她为周礼群递上药瓶,不慌不忙:“一会要讲话了还喝酒,瞧你胃疼的。”

    天,谁不知道周礼群酒量雄浑,酒品更好。

    “哦,我们带他去对讲稿了,一会见。”沉默快八分钟,她看看自己的表。

    终于和书忱老大哥替韩谭出声了:“龙柳妃,你怎么会在这?”

    龙柳妃没什么情绪,表示四年前,他们就成了挺好的朋友。

    “你的白月光要回国了,我不得约出来看看?看看除却巫山,真无云也?”

    “谢谢你送药过来,但也不许打趣我了。”

    周礼群端坐,含笑的音调上扬,手肘抵在沙发扶手上揉着入鬓眉尾,那眉轻轻皱起,好像受了什么折辱:“年少无知一次,我就要遗臭万年了吗?你想倒贴老公给我,我都不要,夫妻间情趣,可不要扯上我了。”

    牙尖嘴利,落落大方,完全看不出来之前的怪异。

    好一派正大光明,独善其身的铿锵声明,这贱人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摇身成受害者了。白思源听戏,脸上倒是完全不动声色,转着中指的戒指,活脱脱一把华丽锋利的冷兵器,现在他倒舍得用怜悯的眼光发掘手下败将的优点了。

    玩转话术,转移焦点,回避质问,歪曲事实,天生政客似的优点,倒是随了周红。

    要是周红知道他的想法,肯定要说,对,那肯定浑身上下全是优点,不然怎么显得您威武,您厉害呢。

    周红没心情笑她弟弟的虚伪了,只是歪头盯着被他细长手指笼在大腿根的玻璃药瓶。

    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效果这么像没事找事的美国佬爱磕的……tranilizer?住隔壁的白人肥婆,五个孩子,一闹起来,挨个塞嘴里,立刻又乖又安静,不吃就是五只暴躁小野兽,州法律不许给小孩用,哪又怎样?小时候不吃长大了迟早也是要吃的,说不定还要沾点阿片类药呢。

    那时候周兰很讨厌隔壁女人,她觉得白女养孩子逻辑有问题,孩子磕多了迟早要死的,怎么不一出生就摔死得了,有嗑药的钱,拿那化学的,科技的快乐糊弄人,也不愿意多点关心多点爱?

    她是真圣母,圣母到肝炎猝死了——酗酒磕药诱发的肝炎,正常,圣母都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就是两个小孩和尸体睡了一晚上,沾尸气了,回国后起此彼伏地生病,好像是圣母的鬼魂在用计检测她会不会当妈似的。

    有了关于药的猜想,周红再看周礼群合理的一举一动,莫名很平静,她第一反应是,啊,怪不得。

    然后就觉得,周礼群应该活不长了。

    她又看见孱弱的命运,薄薄的,断流的河床躺在他的脊骨里。有点茫茫然,兔死,狐悲。

    小弟小弟,我们确实打断骨头粘着筋。

    【2】

    戏台已经搭盖好,应该粉末登场,四散闲聊的男男女女都拢了过去。

    第一个出场的是周礼群,他砌了一堆无聊好听的客套话,没人记住他说了什么的程度,宴会发言总是如此,男主人无功无过地下台了。

    第二个出场的,是陶冶青。她准备得真情实感,但感谢了一圈的人,就是没谢父母,讲了五分钟对忠贞不渝的向往与婚姻本质,就是没讲和未婚夫的罗曼史,众人越品越不对劲的时候,她也下台了。

    第三个出场的是龙柳妃,韩谭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他箭步冲到黄莘的摄影机前,冷声制止她,身后,他老婆开始了悠悠的讲述。

    “有人认识我,有人不认识我,没关系,今天,我就是来让大家认识我的。也很感谢,小陶和小周,给我这次机会,作为他们共同的友人,站在这里。”

    她叫龙柳妃,出生那一天,遥远太空轨道响起《东方红》的乐曲,她脸若初生红云,哭声,也像唱歌似的,很少见那么美丽的婴儿,父亲,母亲,爷爷,姥姥,姥爷都异常珍爱她,爱得她二十六七都没能结婚。

    “大家先看一段视频吧。”她完全不急切,就像曾经不急她的婚姻,现在也不急她的报复。

    大厅黑了下来,又安静,好像空无一人似的。

    荧幕模糊,两个男人依偎在一起看烟花,其中之一侧着脸说着什么,那额头到鼻梁的优美弧度,让明眼人一看就想到周礼群,只是摇头晃脑的,更低眉顺眼,更伤风败俗,他甚至直接讨好似的亲吻起另一个男人的脖子和脸,像个淫仙儿。

    “这个视频,是五年前,我亲自拍下来的,五年前,小周还在英国,视频里当然不是他,一个整容整出来的假货,由我丈夫韩局长亲手制造。”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韩局长是同志,只有我龙家一家老小不知道,所有人都好心地瞒着,直到我为他生了孩子,甚至不止一个孩子,生出太子爷韩局长的妈妈才罢休,才允许我走出韩家的老宅。”

    四代单传,难道这就是她要当同妻的理由?

    赵娣,龙柳妃饮冰般咀嚼着婆婆的名字,你宝贝儿子刚爬上部级的前途,要被我毁掉了,要怪就怪,他太自以为是,或者说,太不把我这个逆来顺受的妻子放在眼里了吧。

    千里之堤,亦可溃于蚁穴,我可看不得,你们这么春风得意。

    龙柳妃得心应手地粉饰着,弱化着其中周礼群的形象,他们就是这样说定的:“丈夫的外遇让我痛苦不堪,听闻小周回国,我更加惶惶不可终日,结果,大家都知道周礼群教授是多好多无辜的人,那几张神似他的脸做的是他根本不会做的事,韩家的自私自利,难道是遗传的吗。”

    周礼群在后台垂着睫毛听着,指尖在鼠标上画着圈,这进程让他满意。

    电脑淡蓝的荧光打在他的面孔上,毫无瑕疵的白皮肤更加轻柔虚幻了,眸中清亮的水光好像流动着一串串运行和缓,平静的代码。

    他并不打算在北方名利场待下去了,辞职报告已经在审批,名声现在,以后对他都不再重要。

    不是逃离,是发展,是实现他一直以来的规划,从容的,按部就班,仅此而已。

    当年赵娣说会把他送出国,他很开心,问能不能去美国,不需要什么好学校,因为有家人在那,赵娣轻松应下。

    结果呢,把他扔到牛津自生自灭,韩谭倒是在麻省四季如春。

    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不是吗,年轻教授也不免有小小的感慨了,赵女士,您那么有阅历的读书人,不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还是说,真这么恨我把您家独苗害成同性恋了啊。

    所以回国了周礼群还主动联系的韩谭呢,乐得做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陪他们母子玩琼瑶过家家。

    现在他够了,腻了,对赵女士曾经的辜负倒也没有什么怨恨,舐犊情深是很感人的,只是韩谭关于在线货币的想法挡了南边大人的路,必须要被敲打敲打。

    “既然深情,就不要总是嘴上说说,用你的前途,换我的‘钱途’吧。”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就像小时候暗地坏事一样自在,快乐,声线都颤抖,毫无自觉。

    这是勇敢者的游戏,玩家周礼群梭哈了,任务奖励是,西子湖畔,梦想小镇一座。

    【3】

    韩谭打电话去了,他全部听完,落在人们眼中情绪没有多差,也没有多好,就是淡淡的。

    宦游多年,早就丧失了尴尬与紧张的情绪,无可指摘,而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正好卡在那强势又膈应的微妙界限,不上不下,让人如痰在喉。

    本来知道内情的人,大部分都是一个派系的老同学,老同学谁会把这当把柄威胁你呢,现在好了,人手一份,以备不时之需了。

    大家都是一样烂,谁也别说谁,这事只要没有在他在任的时候捅到普罗大众跟前,就不会伤筋动骨,所以韩谭第一时间去挡黄莘,怕她在搞直播之类的东西。

    韩家还有那么多公司,那么多地,一个官儿而已,捐出来给别人坐坐,全当挡灾了,等他成了普通公民,再好好查吧。

    “主动下任,难道还要人家赶?我看见了彭万里和许多多,他们都是海派调来的,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认识,反正肯定都是没好处的人。”

    “她的诉求不就是离婚我净身出户孩子全归她吗。”

    “前功尽弃?还不是您家大娘子没和她沟通好,不是说她得了病过几年就死了,”韩谭靠在墙上皱眉,“我估计她手里还有我睡觉的视频呢,妈的,让她放吧,反正我鸡巴又不小。”

    “我就这点爱好又不贪污又不受贿又不给家里开绿色通道,想我滚下去肯定从生活作风下手你老婆还不处理好。”

    讲什么门当户对娶妻必敌,求得重庆龙家的二小姐,本来从八十年代起他们主家就尽数移民鞭长莫及了,但凡赵娣和龙二怀柔些,也不至于丑成这样。

    文质彬彬的老头要被韩谭一口一个你老婆你媳妇气晕了:“满嘴胡吣!”

    “让你身边的秘书直接给我申请离职吧,顺便给我订飞奥克兰的机票。”

    “你要待多久?”

    韩谭沉默了一会,冷笑:“也许半年,也许半辈子,不是要看看情况吗。”

    时间自会弥天盖地,自会磨平真相,可惜在特定阶层中,最稀缺的,就是时间。

    韩谭又打电话让司机接他出酒店,坐在车上他凝视那大片灯火辉煌的建筑群,按照巴洛克风格建造的庄园如同珍珠方糖洒落草地,而他语气像个怨魂:“有时候真恨你的道德感和过分怜弱。”

    是的,竟然,是竟然,周礼群在他眼中竟然仍然是一朵傲上悯下的盛世白花。痛苦,背叛,吃亏在大情圣眼中也是甘之如饴的,曾经他跪下来哭着求周礼群不要走,每个夜里都梦见那狠心的男人在怀里被他搂得骨头在叫。

    白思源卜到这样的心思彻底被逗笑了,扔了牌面,把手指覆在身侧女人熟睡的面孔上,轻轻趴在她的臂弯,揉着她的锁骨和脆弱脖颈。

    不愿被玩弄,更不想被欺骗?那就永远也别用低下的姿态传达:我不能没有你。

    要做最坚固的盾和最锋利的剑。当那人长硬了翅膀想飞走的时候,只需在耳畔暗示一句:你,不能没有我啊。

    【1】

    周红睡眠浅,睁眼都恍惚了,碰是不能碰的,揩她油倒是起劲。

    “你在给我按摩吗。”

    白思源没说话,娓娓的长发水蛇似的一晃便支起身子坐起来了,冰冷而细腻的手掌摸到她的脸上摩挲。

    “为舍么要哭,把我手都湿了。”他把周红的脸捏成圆的又扯成方的,轻飘飘的问,说不清楚是嘲笑还是提醒。

    “憋住。”

    “周红……”

    “周红?”

    一声声无人应答,惹得白思源十指深深剃入女人的发间,扣腕提拉发力,那么一截闲来无事的贵人手,不知怎么劲就那么大,他看不到,也不知道,女人湿湿眼梢都被揪得上挑了,露出好长的青眼,异常鬼魅。

    “祖宗,我这是困的眼泪怎么憋啊。”周红感觉不到疼似的幽幽说。

    “猫哭耗子假桑心,我可不在意你为谁流眼泪,我只是叫你憋住,这是合order,”男人放开她,舌头又打了个结,用食指梳了梳周红的鬓角,“你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傻,笨蛋。”

    是,很傻,周红躺在床上仰视白思源,银白夜色中他依旧美得让人心颤,即使他已经……是做父亲的年龄了。

    周红想到初次见面那个暴雨天他天鹅般高傲起的脖颈,不搭理人的尖下巴,睥睨一切的瞎眼睛。

    她突然噗嗤畅快大笑出声,之前是小巫师,现在是女王陛下。

    都那样了还觉得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呢,他身上异国的君主立宪味道还不逼人吗,说白了,拽得不像普通人。

    正好她卑贱而平庸,热爱玷污所有的精英。

    太沐猴而冠了!一个名门少爷囤居于自己的臂弯像个从事服务业的人员呢!谁敢说乞丐不会被亮晶晶的宝石吸引,嘴上都说,啊,华而不实的东西,其实要有人无条件馈赠,肯定也喜笑颜开不是吗。

    只是世界上无条件的东西,好少好少,砂海淘金似的越来越少。

    她或许曾经给过一些人无条件的东西,但那也不是出于她自愿,比如转移她的ci设计让她打白工,或者欠她的人情混好了就拉黑的,她往往懒得追究。

    于是小人们又开始在她的大脑里吵架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继续嘟囔着什么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什么自由价更高,一个卷毛的捂着耳朵大声嚷着能不能不要说这些酸腐的怪话了,都是隔靴挠痒罢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个说你们别吵了吵架对大家没好处,被规训过的灵魂有什么好吵的,反刍社会的呕吐物有意思吗。

    脑子乱得不可开交之际,女人的指尖老实地爬上白思源直立挺拔的腰身,轻轻握住。

    “让我见周礼群一面吧,我有点事情想和他交代,你也看到了,他很乖,尊敬你,低眉顺目,全无遗恨,一片冰心在玉壶。”

    白思源眯眯眼,缓缓披衣下床,裸足在羊绒地毯上游戏般四处晃动,不知道从房间什么地方传出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带着不屑,甚至冷漠。

    显然后面的话白思源听不全懂,但是:“fe。”

    怎么拴住女人?白思源有十几年没有思索过这个课题了,久到想起便觉得是一种耻辱,一种庸俗。

    热衷这个课题的时候还小,后来他只用鞭子和枪,就能让人瘫软在他的脚下。

    喉咙中难散去的喑哑让白思源深知拴住她有多么不易。然而,太易拴住的爱人又多么无味,激不起白思源的热情,激不起白思源的本性。

    他恨这不容易拴住的秉性,恨得牙痒,也贱得最爱。

    叛道离经,命星中排布着过多的精力,野性和闲情,而周红正好耗着他,他今后的一生也许都要在进行这一场斗争。

    想到此,白思源掩住鼻尖好讥讽,也好冷静:她是自由潇洒惯了的,半工作半爱好地常年和各种男人厮混,他即使是淫魔一个,单枪匹马也拢不住她。

    所以,他要给这位胡迪尼女士空间,这空间刚刚够她乐的,玩的,恰好叫她不觉得人生乏味。将她放得太松,她要跑;勒得太紧了,她不自在又要发疯,唯有不松不紧地由她撒撒性,才是正好。

    无论多少人喜欢周红,这女人功成名就又最终回家,只能和他做爱,在他身上发泄,同他养孩子又和他埋在一起,如此如此,如何不算他白思源的功勋呢。

    “好思思,你真是通情达理的好思思。”女人守在他身边听他打电话,抱住他晃晃,呼吸温热。

    白思源多希望她永远都这么乖,知道他的好,不要再不识好歹,有眼无珠。

    可惜他貌似没有好消息告诉周红了。

    “宋卡说他从座机到私人号码打遍了,你想得很好啊,不过也要他同意见你才行,”白思源放下手机,安慰周红,“男孩子长大都会对年长者光环祛魅,没有例外的。”

    “祛魅……你现在竟然会这么学术的词啦。”

    “那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周红单手托住下巴,酒红长发沉重散落,像块坏死的息肉长在背上,压弯了她的脊梁,蓄势待发地吞噬。

    造物主有公式,一般长得高比例好的,手指也特长,这女人就是,托下巴的动作,别人中指撑死了到颧骨,她碰到眉尾绰绰有余,她就那样轻轻地点着太阳穴。

    周红啊周红,可怜的务虚者,我蹒跚的孩子啊,不要思考了,不要思考了,这是一个读书太多反而愚蠢的时代,一个思考太多反而不美时代。

    既然思考了十几年一无所获,既然非要有一个坐享其成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你已经哭太久了,孤独太久了,你爱所有人,所有好与不好的人,爱得太久了,爱得太累了,爱得太不幸福了。

    可那时候周红只觉得,美好的-,就是上位者赢两次。

    【2】

    2013年3月,杭州,和山,一个破地方,那种打车的时候探头说着“诶呦师傅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把司机骗过来的地方。

    因为是山,下着雨更加烟气蒙蒙,潮湿破败且灰绿。

    车里钻出来一个男生,把书和平板放在头顶挡雨,又实在难掩一副情窦初开的湿润可爱样子:“寿姐姐,昨天,昨天谢谢你。”

    “今天就不谢谢我了。”

    “今天也谢谢你!谢谢你送我回学校!不然真的打不到车了。”

    第一次去酒吧,和他一起的朋友说了去厕所后再没回来过,他倒霉地连抽三次小姐牌,被拼桌的男人灌得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眼珠子。

    “不用谢小朋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女人微微颔首把烟放在嘴里点燃,捻在指尖,玩味地挑眉示意。

    一句小朋友给洛可可叫得脸蛋酡红,一头小熊似的卷毛本来被淋趴了又炸一遍,等等等等,他可都大三了。

    舍友好奇劳什子的寿利施,上网查了查,显然是无名无姓之辈,使了什么手段一夜把工大萌神兼院士向洋洋之子迷得不要不要的。

    洛可可羞恼的声音飞扬在吹风机的轰鸣里:“你们不许人肉她,我要去接我妹的书法课了。”

    教他妹妹书法的是一个真正的大家,美院教授,和山这附近几所破烂大学校名都是他写的,一个校名要几百万,这还是情怀价啦——教授就喜欢这座小山包,平时就住山里,他妻子被安排在附近承了情的大学里当水课讲师。

    小妹六岁,所有的兴趣班平时都是家教老师接来送去的,今天特殊些,妈妈从燕平回来了,想女儿了,亲自上山。

    青石板阶梯,藏在不歇春芳里,走过的人,裤脚会湿,洛可可只能走到半路把裤子卷起来,他有好细长的跟腱,很突出也很美丽,小腿笔直,白得像植物茎块。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唐,王维,癸巳年叁月捌日熹熹书。

    向洋洋等到女儿落笔,背着手轻轻念出宣纸上的字,抬眼一瞥桌前站的一老一少两个教授,欣慰且得意:“二宝,你喜欢这首诗?来讲讲?”

    小姑娘毫不怯场,眸中灵气炸现:“孤寂无人的山里,芙蓉花在枝头绽花吐蕊,如烂漫红霞般艳丽。山谷杳无人迹,没人知道、更无人欣赏它们生命的存在和美好。妈妈,我喜欢这份独自开放,又默默凋零的强大与自信,生死明灭,来去自由。没有怒放的欣喜,也无凋零的悲哀,一切随缘任运。”

    “熹熹已经能体会到禅之境,幼童有一颗无尘埃的明亮的心,是可以去感受欣赏一切美的——识摩诘之趣,下次教你写《绣如意轮像赞》。”书画大家点点头。

    女孩被夸赞了,甜甜一笑:“妈妈,这副字,我想送给哥哥,哥哥光是站着就让我想起这首诗。”

    “这位是叔叔,叔叔特别会写字的,二宝这是班门弄斧懂吗?”向洋洋拢起女儿耳边的碎发,重新用发卡别了下。

    小孩子亲近美人也正常,尤其是千禧年代的小孩子,感受世界太早,这会正急着谄媚,大献殷勤呢。

    不过这周礼群,她又看了眼,确实祸水一个。

    知子莫若母,向熹熹果然放不出其他屁:“字如其人,叔叔长得漂亮写字肯定也漂亮。”

    原本认真看宣纸的西服男人被哄笑了似的坐下,把她抱在自己的长腿上,找了个平视的角度,很有趣儿地逗了小朋友一会。

    左右也不过是问问你多大啦,在哪里上学啊,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呀,孩子却都回答得响亮而认真,助理见如此温馨,拍了美照数张,觉得可以做宣传之用。

    十一点左右洛可可打着冷颤出现在别墅二楼书房,向熹熹装了小雷达般立刻从周礼群腿上跳下来,心疼地搂住洛可可,把热乎乎的爪子塞到她哥冻得冰凉的手心暖着,然后乖乖鞠躬对所有人依次再见。

    “礼群你很喜欢孩子吗?”向洋洋看他会玩闹的亲近样子,不由问。

    周礼群思索了一下,莞尔:“不太,只是令爱很讨喜。”

    “她还有另一副嘴脸你估计无缘得见了,”向洋洋咋舌,依旧是幸福的,“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一个高龄产妇从鬼门关拼来的天使啊,有儿有女才能称得上‘好’字嘛。”

    “天呐……真的很羡慕……”周礼群作为晚辈极诚挚地弯弯眼睛,陪伴着四十七岁的计算机图形学专家走出别墅。

    门廊的助理们纷纷整理好雨伞。

    【3】

    打着黑伞的高挑女人在栅栏外,怀中一捧硕大鲜亮的洋牡丹,黑风衣裹着黑套裙黑丝袜,朦胧雨丝沿着伞缘倾泻下来,让她像是山林里的孤魂野鬼。

    “寿,寿姐姐。”洛可可穿少了,真的冷,抱紧妹妹的小身体结结巴巴地打了声招呼。

    “我怎么在这?”

    顿时洛可可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就是想问这个。

    “找人。”

    周礼群行程并不难打听,今天他和从燕平来的icroft新任全球执行副总裁向洋洋有约。

    约不来,她就守株待兔,周礼群不见也得见。

    好吧,她已经跑空几次了,本来在他晨跑的花江道堵,天公作美一直下雨人家改健身房了,跑健身房吭吭哧哧办了个季卡才刷脸让进,教练说他走完八公里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好一个都市丽人哈,周红咬牙笑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初某外企的茜茜缇娜丽莎之流,是她最烦的做派。

    洛可可见周红莫名笑了,那唇涂得好红,惊心动魄的,不由拿妹妹的肩膀挡着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又问:“找,找谁啊?”

    “大宝你带着二宝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洛可可差点钻到地缝里,向洋洋1999年之前都在美国,回国了也一直任职于燕平,他到十几岁都是留守儿童,在南京和姥姥姥爷在一起,不太习惯妈妈人前叫他大宝。

    “哦,妈,这是昨天……在书店遇到的姐姐,叫寿利施。”他可怜巴巴地冲寿利施挤眼睛,眼梢潋滟薄红。

    如果说自己昨天去夜店被灌了点马尿醉迷糊了,差点被人破了处……本来在老妈心里他就愚钝,没有小妹聪明,现在还要加一个迟来性叛逆,变成又蠢又坏了。

    可能他确实挺坏的,老妈身边精致文雅又谈笑风生的男士,他一眼就抵触,丢脸没什么,他给老妈丢的脸还少吗?但他就是不愿意在这样浑身上下写满成功的同性面前丢脸!不蒸馒头争口气,他好庆幸,庆幸妹妹刚刚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

    肯定是因为那种虚假的大人,就算再会笑,对孩子而言都很寡淡无聊吧。

    不小心和妹妹对上眼神,他点点头,决定今天就奖励这家伙吃她最馋的各种垃圾食品。

    谁知小鬼头成功错会意,以为哥哥嫌自己碍事了,瘪嘴,水里的海豹似的扭动着身体从他怀里滑了下来,一边往向洋洋那边跑一边哭:“妈妈妈妈快走吧,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啦!”

    周红:“……”

    她实在惊悚了一下,门廊处矗立的那位母亲眼睛流动着远比春寒还料峭的光,背后整整齐齐站着的七八个助理,气势仿佛十万带甲精兵。

    “到我这边来吧。”周礼群屈腿一高一低极好教养地蹲了下来,露出灿烂美好的微笑。

    向熹熹迎上男人的脖颈和双臂,被高高抱了起来,拢在周身的淡淡馨香中。

    “熹熹好聪明呀,洋洋姐,宝贝还缺干爹吗。”周礼群用指尖轻轻擦去童真的眼泪,人像打了一束光,唇红齿白,快乐得容光焕发,又发自肺腑。

    “认了你当干爹,以后连个干妈都没有,少个人疼啊,喜欢就找姑娘搭伙生一个。”向洋洋收回看向儿子的目光,淡淡意有所指。

    这就是自毁名声的代价,男人嘴角一僵,但很快整顿好,又逸散出柔美细腻的笑:“顺其自然吧,我其实不想要孩子呢,怕生不出这样懂事聪明的小朋友。”

    这说法倒是得到了向洋洋的认同,她动身往外走:“是啊,我女儿很聪明,儿子就笨一点,你不知道现在熹熹拿筷子这样拿,拿笔一样,我问谁教她的,她说是她哥教的,一个错的姿势。”

    “也许只是令郎不太会教孩子,他自己都是个年轻孩子呢,一定不是故意的吧。”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因为他自己捏筷子的姿势都是错的,蠢得让人无可奈何,哪天被人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一群人都跟着向洋洋步伐走出别墅,周礼群也是,他得体地听着,和副总裁一唱一和地讲些玩笑话。

    整个过程,从始至终没有看其他任何人哪怕一眼,目光掠过毫不停留。

    周红盯着那背影,无能又自虐似的收起伞。

    喂周礼群,你在床上张着腿求我把你操怀孕的时候,发着嗲淫叫要给我下好多崽子的时候,可不是这幅嘴脸吧。

    怎么我又成坏人了?果然在错误地点做的好人好事也是错的,千万不要在夜总会多管闲事。

    洛可可垂着眼睛低落得像只被驱逐离群的黑色小绵羊,周红看了看手里的花,又看看已经很遥远的下山人,把尤带水痕的大捧洋牡丹递到男学生面前。

    “你妈妈担心你而已。”周红想,你妈眼光多毒,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好人,玩你和玩傻子似的。

    洛可可不说话,她也懒得磨叽了,找周礼群要户口簿才是真急:“呃,我走啦,你自己舔舔伤口吧,人就是这样长大的。”

    谁知男孩犹豫着向前一步,拦住她,无声嗫嚅了几下,直接勾住周红的脖子大无畏地把软唇献了上来,长睫根根分明,齐整秀挺地插红湿眼睑上,就像松针草插在花泥里,忽闪几下,几分恍惚又有几分想哭,眼波雾蒙蒙的。

    只贴了五六秒,他就恐慌地退了回去,粉白的手揉着包花的玻璃纸原地罚站。

    周红摸了摸唇,不想教育他,显得她多好为人师,她不太在乎的。

    谁还会知道呢,周红唯一会忍不住纠正、批评、管教的小人儿,已经溺死在命运的长河里了,芳魂,素裳,贞洁纯良,恬静地睡着了,那样羞怯天真的娇柔脸庞,青纱帐里轻轻的呼唤,也枯萎了。

    而春天生生不息,辗转反侧,没有谁是谁限定十六岁的花儿。

    周红靠在高高的铁栅栏上,潮湿的山茶花从间隙探出,浓烈又阴郁的白,仿佛是紧贴的呼吸,雨水养出眼底森森的青苔绿。

    “给,湿巾,擦擦嘴吧,沾上口红了哈。”她撩起已经染黑的头发。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从来如此,周红路上随手勾了个花环,一个人披着时有时无的雨下了山。

    “寿女士。”助理等到她,上前几步把伞打到她头顶,有些惊艳地多看了几眼她手里由柳条、雏菊、迎春和各种野花野草编成的花环。

    “诶,你不是刚刚那个在他后面打伞的……”周红一怔,直接笑嘻嘻地把花环挂这报喜鸟手腕上,“是不是周礼群打算见我。”

    “嗯,主任说明天晚上八点之后他有时间,他在家等你。”

    周红只听闻他在桃源里买了别墅,那块地08年开盘的,因为在湿地附近,价格和燕平那套比也是不遑多让,歪头问:“几幢?”

    “11幢,直接导航就可以,都说主任家保守估计750平,我们都还没有去过呢,”助理对花环爱不释手,多说了点,“没问题的话,我就回中心啦。”

    【1】

    周礼群路过助理的工位,些许蔫吧的花环挂在上面,看出是姐姐的手笔。

    我有过好多呢,比这漂亮的也有,串在手上的,脚上的,当戒指的,现在城里孩子很大惊小怪,不过是这些破玩意。男人飘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含着很轻的哽咽,只有花知晓,大家眼中他只是好轻松地擦身而过,如烟般逶迤一抹冷香。

    年轻,独立,自信,掌控全局的沪杭创新中心主任,城创园管委会主席,值得目送。

    车开出停车场,外面竟然是暴雨如注了,硕大的珠霰串成串,下坠时有股水滴石穿的狠劲,还是击不穿这样大雨滂沱,烟雾缭绕的夜。

    唰唰拉拉,滴滴答答,不停砸在车顶,车窗又砸在车玻璃上,重复得如同010101的c语言。

    这时周礼群手机响起,卖家很恭敬地告知:“东西已经送到了。”

    周礼群隔空点头,又用他惯用的温润语调寻问:“好的,我第一次接触这些呢,除了注射,口服也是可以的吧。”

    轰隆——轰隆——沉闷的春雷降下。

    “嗯,我知道了。”男人的话语被那雷衬得很轻。

    江南烟雨,实在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周礼群又被骗了。

    车里除湿和暖空调都是开的,他还是没来由的冷,摸着酥麻酸涩的手肘,打算在下个红灯吃药。

    七点半,他在恒温而降噪的书房收到白思源的消息。

    白思源:“图片”

    白思源:“她出发了一会了︿︿”

    白思源:“haveagoodnight”

    那照片隔着如此距离和空间挑起周礼群嘴角尖利而酸楚的弧度——这样矫揉造作的女人,令人作呕的做派,竟然是周红偏爱的。整场宴会,无论身边有没有人,这个叫白思源的浪荡娘们都要没骨头似的和周红挤着站,炫耀她们的如胶似漆,无论是多么小的一块食物,譬如半个千层,也要你一口我一口像鸟一样地喂。

    很快胃里恶心的情绪又腐烂了,滋长出一片片柔嫩又湿漉漉的小花儿。

    女人都是这样,总是外露地表现“爱情”,这叫什么爱,叫演戏,演给别人看。他幽幽想自己果然还是男人,学不会,也不愿去学。

    去迁怒一个瞎女人有什么意义呢,她不也只是周红恋母癖的投影罢了,大家都很可怜呀,谁都不曾获得……真爱。

    “不要发这些好吗?我以为我们不是敌人,虽然我和姐姐之前发生过一些超过道德以下的事,但那都过去了。”周礼群是秒回的。

    “我姐姐,很烂的人不是吗,实在配不上我们那样的挚爱。”

    “为什么要站在时间长河上刻舟求剑呢,这对我们全无益处。”

    白思源倚着车窗,闭目养神似的听着司机翻译,骤然睁开眼睛,发过去的语音低哑而尖锐:“我们当然不是敌人,你软弱得让我毫无兴趣,至少拿出你几个月前骑在周红身上的发骚的架势明明白白和我争。”

    冷血,下贱,满嘴谎言,自以为是又柔弱不堪地痛呼着四处寻求庇护,善于欺骗和背叛却总用高尚美好的词来伪装獠牙。

    非母语显然限制了白思源的发挥,他选择放弃那种剑拔弩张的语气,像个长辈那样宽厚地笑:“我懂你,我们都是freak,看你就像看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好像很知道的样子,只会让我觉得你又贱又蠢。”

    很快,白思源也收到了周礼群的语音条。

    男人平静的嗓音中传来浅浅伤感,好像全然接受:“我说过,我不是个好弟弟,索取太多,还要我怎么样给曾经的你们道歉呢,几个月前插足你们也是我无意的,我和她是亲姐弟,本就没有任何可能,真搞不懂你们好像都觉得我会抢走你们的爱人,龙柳妃也是,你也是,当然我也能明白的,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刻,沉溺在情情爱爱里人都庸俗了,不过现在一切都忙起来,我没精力想感情的事,而且我不是想通过诋毁她……”

    一段沉吟后,语音继续忧郁蓝调唱片般播放:“就在昨天她还睡了一家跨国集团执行副总裁的儿子,诱哄他私奔,我很为你不值,也为那个年轻的男孩感到悲伤,她是不是说自己是同性恋骗了你呢,如果你们女同性恋的爱就是这样开放,那就当我多言了。”

    被恶意诋毁的周红提着一箱虫草和阿胶,毫不知情地按响门铃。

    显然周礼群在为一场即将发生的谋杀善后,细长的手指长久地按下手机侧边按键。

    关机前弹出几条消息,他懒得去看了。

    “太子,不许下来,就在自己的房间呆着。”脚边亦步亦趋剐蹭的猫被他赶走了,他才下楼,他没关门的,姐姐果然已经进来了,在门厅里收着伞,刘海和脸颊都湿湿的素着,捂着嘴看着地面咳嗽时显得好阴沉好苍白,像灵魂长在针尖上,无依无靠地晃。

    而她的脖子,白思源拍下照片的位置,吻痕如紫罗兰那样成串绽放,新鲜而荒谬。

    周礼群张嘴,舌根处下意识抽搐,骤然空白的思绪截断他在某个时空中必然已经发出的尖叫,因嫉妒而动荡的喘息,因怨恨而失魂的痛苦质问。药物在他的血液里发挥作用,滤网一样隔绝非理性的杂质,他浑身松弛温暖,尤其是心脏和胃,再看向周红,只剩下淡淡的讥诮。

    这滥情无法动摇他了,只会让他更刀枪不入。看来周红依旧是那么肮脏的人,毫无改进,和谁都能睡一睡亲一亲抱一抱,然后还要道貌岸然地挑剔他的……不贞洁不完璧,像霸王条款。

    啊……几个月前他真的是疯了,怎么会有这么毫无羞耻感的人呢,人家把他甩了他还搞网络卖淫的福利姬一样拼命地发信息,发照片,发视频,觉得没了她就是天塌了一样的事,精神分裂了似的一会张牙舞爪地逼迫,一会体无完肤地哀求。

    他的廉价,他的低微,他的肢体全部切割囤积在账号里,碎了一地,没人要。

    周红,不止家里的祖坟,我都要把你的互联网祖坟扒出来了,周礼群突然感觉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情了,情绪不错。

    他查阅所有的信息,分析地址,翻看路过的监视器来勾勒蛛丝马迹,甚至,放下一身执着纡尊降贵地找到他的“侄子侄女”。

    真相是个拼凑的怪物,他夜夜为这样怪物诞生而震惊绝望得不能呼吸,每滴从他脸颊滑下的眼泪都在颤抖,尖叫,无数次联系周红试图求证,垂死挣扎。

    但这些都没关系,死人也不必再知道了。

    “开车到车库从这个门过来能一点都不湿,你是不是把车门口了?”

    男人在墙上摸了一下,黑色大门摩西分海一样分开可以供两辆车开进来的通道。

    “哦,我刚刚从小门进来的,”周红声音沙哑,把东西递给他,“恭贺乔迁。”

    “到了新地方一直在忙,所以没时间和你见面。”周礼群接过她手中的礼品,轻触她死人般雪而僵的手,想到她一会就要永永远远停留在这个温度,兴奋得不知怎么是好了,整个人容光焕发,毫不忸怩,近乎深情地凝视进周红的眼睛,为那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解放而快乐。

    姐姐,你无声无息地离开世界,估计也会被所有情人当做一场任性的逃亡吧。

    真希望你没有来世,不再祸害人间。

    他干瘪初夜的证据,他知味丰腴的证据,他恐怖丑陋创口的证据,零点过后,全部都销毁掉吧。

    “你是吃了药吗?”女人蹙起眉头,仿佛不认识他。

    目光下周礼群一怔,无意识又碰左边额头,谁告诉她的?转念又觉得没什么,理直气壮地展露微笑:“吃了啊。”

    周红垂眸,点点头当过了这个话题:“我要换鞋吗?”

    “不用,直接进来吧,”周礼群往楼梯上走,暗中叹息要自己矜持点,于是那诡异大胆的热情轻拿轻放地又收好了,“一楼右边那个是会客厅,二楼是客厅,你先坐吧,我来倒杯热水暖一暖。”

    这样极品肤白貌美大长腿,锁骨瘦得能盛水喝,神情又温柔,难以言喻的幽静。周红接过玻璃杯,扬起脸问:“你眼睛戴的美瞳吗?”

    “对。”

    她又点点头,话很少。

    周礼群抚摸跳上大腿休憩的雪糕,笑意盈盈不达眼底:“找我有什么事呢。”

    显然对方同样无意寒暄,单刀直入正题:“户口簿,你能先给我用一下吗,如果快的话两天就还回来。”

    “几个月前我把户口落到这边来了,现在我已经一个人一个户口簿了,你要我的户口簿是要做什么呢?”他微微探身,皱起眉头,有些懊恼,有些不解。

    女人晴天霹雳似的猛站起来,好长一条影子照在周礼群,所以她又慢慢蹲下来,好声好气地压低声音,示弱又满怀希冀:“那周红这个人的户口呢?”

    茶到她自己身上,她才总算明白为什么白思源骂周礼群绿茶婊了。

    客厅开错灯了,白昼灯肉眼看着太蓝,打在弟弟发粉的唇和双颊,好像染上了银闪蝶带偏色的晶莹磷粉,溢彩流光,华美异常。

    周礼群好热,也好高兴,也同意此刻心中有点无解的忧伤。

    很唯美的忧伤,像淡口的酒,很适合告别,他很喜欢。

    于是他于一片死寂中轻快开口:“当久了周兰,还想当周红吗?寿女士。”

    女人坐回都铎风格的沙发,那沙发太软,在周礼群眼里甚至是为了避免狼狈似的坐直了,摩挲着手里的水杯,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无关紧要,周礼群摇摇头,生出怜惜一般的情绪。

    半晌她终于像想好了,拎包再次站起来,宣告似的响亮地说,牙格外白白的:“算啦,我走啦!”

    下了几节楼梯,她突然回头对依稀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摸猫的男人问:“所以你从见我就再没有叫一声姐。”

    弟弟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像一截上好的鸦片,曼妙而沙哑。

    “你恨我。”

    “并没有。”他迅速反驳。

    “我甚至依旧很爱你啊。”他近乎充实地微笑。

    “三十多年我终于体会到的事情就是,一切爱与恨,好与坏,快乐和不安,都是短暂的,终将都会过去。我越来越不害怕这些情绪了,任由它们在我心里肆意流淌,我们只需要继续向前就好了,对吗,寿女士。”他欣慰而忧郁。

    “你知道了一切,你都查到了,还要把我的户口踢出去,你是不是觉得像从生活中踢出去一块臭腊肉了。”

    周礼群笑容淡了:“反正你可以以你那早死的同性爱人身份一直生活,多浪漫,周红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你也没用过,何况我只是在做我的事,你还要怪我吗。”

    眼皮挤压眼珠,女人神情好诡异:“对,我怪你,我一点都不想用周兰的名字和户口簿结婚,让我感觉在玷污她,她是一个真正无怨无悔深爱我的女人,我要保有她永恒的纯洁。”

    她觉得自己还会嫉妒吗?周礼群了然地呵呵一笑,感慨姐姐肚子里竟然也只有这些不痛不痒的假大空了,从沙发走到餐桌前,捻了点小碟子里的朱砂,抬头与楼梯口的周红亲切对视:“因为周兰早就在国内结过婚了,她的丈夫还活着,在湖北农村种地不是么,你不是不想,是不能吧。”

    “你又在吃什么?”

    “朱砂,很好的东西,你睡不着也可以试试。”

    “不要,你拌在水里的迷药好像已经够多了!”

    显然周礼群手头上的那种巴比妥只溶于热水,现在水凉了,杯底都沉淀了。

    “所以我说你恨我——!”周红抢在周礼群开口之前找回主场。

    她知道自己怕是走不出周礼群的豪宅了,除非他回心转意。

    可是周礼群现在他妈的吃药都吃得这么“振作”了,什么玩意都能往嘴里放,做足了姿态要把她这块毒肉从骨缝剔除,完全“放手”,完全“理智”,完全“不逃避”,怎么叫他听自己的!就算她现场背诵“我心匪镜我心匪石我心匪席”全诗也怕是也不中啊!

    周红已经是强弩之末,斗兽之困,脑海中痛苦地模拟一切可能的对话,她好不容易在白思源那边有点个人空间了,刚出狼口,又入虎穴。

    关于那镇定剂,她没有评论过一句,她希望周礼群能懂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的身体,他已经是大人了,放手去做吧,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短命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和她沾上边了,如果那药害得她没法行乐,害得她短命,她将极度后悔前几个月的作壁上观。

    “你想怎么样,把我送给警察?让我坐牢?”她故作无所谓,耸耸肩,“白思源不会放过你的,他正逼着我结婚。他需要代理人,他需要我的。”

    “结婚?”周礼群从餐桌上的拥挤花束里抽出冷水浸泡着的针剂,一切锋芒毕露,而他明显已经冷淡下来,长睫翕动着,对告别再没什么耐心了,“你们两个女人要去哪里结婚,加拿大,瑞典,南非……随便吧,我也怕你狗急跳墙对警察宣言我的丑事呢。”

    谁知周红看到那针管,竟然一步步主动逼近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张狂地仰头笑起来:“喂,毒品,还是毒药,你要杀了我吗!哈,好久不见,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你竟然,我从没想到,你竟然……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那手指笑着笑着失力地划到胸口,她神情恍惚:“我已尽力善待你。”

    “你的丑事……你的丑事不都是你自己散出去的吗,你自毁名声又沽名钓誉,被向洋洋鄙夷的感觉不好受吧,被比你更牛逼更大权在握的人,鄙夷的感觉不好受吧!如果不是她看不上你你恨不得把自己打包送她床上去当小爹吧!”

    “你真是被韩谭那群软骨头的人宠坏了,觉得杀人都是件简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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