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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一零一

    即便不想承认,但人与人间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连线,最终总会指向阶级。

    亲疏关系血脉相连、海誓山盟花前月下、同舟共济患难与共,除非才华相当相貌相等家境相同学识相近,还得同样衣食无忧生活阔绰感情生活丰富,不然希求任何平等单纯的人际关系都是理想主义白日梦。

    那些错综复杂的线,会且只会像跷跷板一样失调,会且只会变成单方面兼容施舍让渡宽恕,单箭头感激失衡卑怯嫉妒憎恶,连此消彼长的可能都不会有。

    因为阶级的根源来自于口袋里一直一直有钱,有很多钱的那种有钱。而长久稳定的经济水平,将决定受教育程度、文化素质、认知发展和身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人。

    至此一来便形成闭环,好的越好坏的越坏,衔尾蛇般再进一步固化阶级。

    毕竟吃不饱饭的人不会思考什么位置什么节气见什么人屋里应摆什么品类的花,没读过书的人不曾听过先注奶再添茶,学电气化的人鲜有时间读枕草子,端盘子洗碗的人没心思学善の研究。

    所以自然的,有人就好像从没听说过似的,全然不知人活于世,最起码要把尾巴藏藏好。

    发誓不是有意安排,所见所感如有半句谎言,那就把你舌头拔掉眼眶都掏空好了。

    真就在眼前像魔术像戏法,夏末秋初里咆哮的人瞬间便变得那样小。好像叹气叹出来的钢筋铁甲一眨眼就化掉,吹气吹膨胀的伟岸身型被小虫一叮便开了闸泄光。

    他们坐在半扇门扉边,他们蜷曲他们萎缩他们坍塌他们干瘪他们衰老。

    这也太奇怪了,明明自己还是那个不争气的没用东西。

    家里的味噌早就放得起海带了啊。

    活到二十代就不该犯蠢,可你忍不住问。

    虽然姑且猜不到理由,但总感觉说这样的话是会被责骂的。

    可还是没忍住问出声。

    大概因为他们此刻看上去那样小,小到不足为惧,小到隔着山水万里,小到甚至令人心生悲怜。

    不过是间窄室里形同虚设的上座,体感却像横造出条天堑。

    而出于是高高在上的睨夷,所以远观之下,微小的蝼蚁似乎并未曾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罪过。

    你没被鞭打没被体罚,没缺吃少喝没挨冻受累,没被逐出家门没被关小黑屋,境遇比起更惨的他人好上百倍。不过多听几句叹气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只是也听着同样的叹气长大,他们只是自己都不曾修学香花茶,他们都已经佝偻衰老了。

    所以还有什么值得介怀呢。

    本来是这样想的。因此也遂他们愿,把在场的他人都屏退走。

    然后毫无准备的迎来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大灾变。

    内容很多环环紧扣,自说自话令人迷茫。

    ——这样大的事怎么不和家里提,传言属实族姓气数未尽这就烧香磕头去,就知道你聪明优异从小争气!

    你说我从来就不聪明;

    ——但你生性骄横不明事理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喜新厌旧得势失势寻常事不留后手可不行,是怎样的名分给多少金银有多偏爱几张地契上有你?

    你说姑且还没留意过这些真对不起;

    ——実家殚精竭虑蹉跎辛苦养育的恩情必须领,操劳一辈子只等这天要搞砸了你可得偿命,外姓小子那堆破事自会呕心沥血帮你擦干净真是不容易!

    刚想问什么“小子”,才想起之前确实还有个外姓。所以你说真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所以还是在这间窄室里,他们瞪着眼睛表情狰狞,四下无人时,瞬间就跳过天堑跃到你身边去。

    母亲抚摸着你或抚摸身上的布料,哭诉好不容易争口气不懂事的东西可千万别再出问题;父亲拍拍肩膀或敲打责罚,建议说听闻当主要上京你无论如何必须得跟去。

    父亲说“什么叫‘不是当主’,谁不知道下一任谁当家。不图这个你之前怎么打的主意”、“女人多得是,年轻女人更多得是,要喜欢成熟女人那全东京都是。你以为没有女同学没有女老师没有送上门哭着跪着进本家的聪明女人?长点脑子!到时候你死哪里去。做什么梦,还想待着享清福,看你这样就知道又要搞砸注定成不了器”。

    母亲说“盯着的眼睛多得紧,人多口杂的地方自己多注意……本家里没有挑唆的?放屁,是你自己不动脑子不留心。我看刚刚那个使唤的丫头就不是个好东西”、“几套和服就把你打发了?我们含辛茹苦多少年,何曾想怎么教出你这种贱骨头东西。当主看上了你就白送?不动脑子!族姓出来的好姑娘又是留洋回来的,你就是去卖也不止这个价。稀罕几个衣服钱,不怕笑死人,看是想把族姓脸都丢干净!……这哪里是为我们,分明是担心你。产业不曾分你,首饰都没准备,不管実家也就罢了,都没想着给你上层谋个位置?怎么,你教一辈子课?人家可躲着都上京去了,要你?笑死人……你脑子还有吧?人家玩你两百个都绰绰有余。本家当主能没想过这些?就算他年纪尚小不懂人情,旁的人也不明事理?还不是你贱的不值这个钱,本家上下没人把你当个东西。可不,说了半天连张婚契都没摸着边,我说的哪点不在理?你还不爱听……那等着吧,不争气的,这个家眼看要败在你手里”、“‘与有荣焉’那是说给他们听,你怎么还能没脑子到跟着信!这下好了消息都出去了,走着看吧,所有人都知道族姓里有你这么个不检点的脏东西。刚刚进院子,下人看我们眼色都不对劲。现在知道了,全怪你这丢人显眼的蒙羞烂玩意……别想把和外姓那厮的破事算到你父母头上!让你抓紧是没错,让你贱不喽嗖就知道爬床?猜都猜的出!祖上庇佑,话是没听到,可你什么东西,骗别人可以,生你养你的人还能不知情?一点本事没有,两腿一开最擅长……所以我看你这婚是根本没戏。本家当主是什么人什么脑子,你又算什么破烂货色。再不趁着年少不更事把人拴紧点,倒是看看谁还要你这便宜玩意。再便宜些试试,想来不消多时本家也懒得留你碍眼,以后能当上外室都算我们烧香烧的勤给你求来的福气……看这不成气候不长脑的样,你就求求祖上保佑当主每年能想起还有你这么个东西一半次吧”。

    他们说“父母一心为你别不领情,趁着良机抓紧时间诞下子嗣才是正经。哪怕生个女的,哪怕咒力不多,再怎么差劲也比现在的情况强,至少甩你时不会一点骨血都不顾及。年纪也大术式也差,小门小户出身,照照镜子自己好好想想吧”、“不听劝也没办法,现在坐在上座还被伺候两下自以为是正高兴的紧吧,也不搞清楚你算个什么东西。等人老珠黄孩子没有,真被扔出来记得回家里,虽然我们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养你,但多你一口稀粥还能供得起”。

    随后叹气。

    到此刻为止满打满算六万八千,只这千字,从头到尾如影随形自成一派千声万声叹气音。

    想简单了,还以为他们会鸡犬升天高兴的不行呢。

    事实证明趴着说敬语也没什么意义。几十天没见竟存了这么多话,实在超乎想象;太久没听忘了这套东西有多大威力,纯粹自不量力。

    但这也太奇怪。他们明明那么小,萎缩佝偻又蜷曲,怎么做到刹那间澎湃高胀到这种地步。

    估计日子过的太舒服才差点又忘。

    因为他们是水蛭,他们就是会吸血,活一天吸一天,吸起来永无止境。

    而此事无关善恶,有的生物以血为食,就仅此一条活路而已。所以无所谓不懂,更无所谓不理解,甚至非要说的话,很可能他们真心实意就是这样想,挖心掏肺才要和你说,真情实感确实是担心你。只不过是以他们这种吸血吮髓的方式罢了。

    可终归还是介怀。

    大概能轻言谅解的人,身上从没留下过被捶骨沥脂的血窟窿吧。

    濡侧留着半扇,明明是午后却灰蒙蒙的看着像有雪,空气干冷冷的风直往室内灌。并非同一间会客室没穿着翻驳领套裙更不是同样的境地,只是没来由的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当年的管家是否也存着些看脏东西的心情在看你,客气周到的寒暄是否也只为应付这群打把势卖艺的流民,接下来的每一次接触是否也都暗自感慨你算什么东西。

    这院子里的人,真会把自己当人看?

    大抵也会叹气摇头暗自感慨,只是若主不更事才任这种东西狗仗人势吧。

    心理一崩塌身体就会出问题,人就是这样一无是处的脆弱东西。胃痉挛腹绞痛,酸水顶着喷门逆着食道向上涌。咽了两口硬生生憋回去,感觉满嘴有味脸都绿。

    没被发现。母亲只帮你整理前襟拉平衣褶,话说的哀怨恳切,“刚刚好好的,提什么放不起海带结。被旁的人都听去了,还不得背地里被耻笑死……脑子不好别的也不擅长,只给族姓丢脸最在行。以为高高在上坐着开父母玩笑,自己脸上有光?実家才是唯一的退路和后盾,你可要记好。旁的人瞧不起我们,绝对也更瞧不起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事都不懂,脸都要被你丢尽。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压下情绪不表,你说完是的是的好的好的铭记于心母亲大人教训的是,捂着嘴便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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