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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斗

    何芝兰睡到半夜热得心慌,耳边也觉得十分吵闹,她迷迷糊糊推推紧紧抱着自己的沉玉树,紧抱着她的高大身材却动也不动。夫妻两年龄都小,正是不知道节制的时候,也怪不到累得沉玉树呼呼大睡。

    她用手背擦擦额上的汗,耳边那股窸窸窣窣的声音时大时小,听得人脑袋疼。

    何芝兰定定神,正要仔细听,大门却哐当一声被撞了开来。

    这下动静儿之大,连沉睡的沉玉树都被惊醒了。

    进来的人一身深绿军装,戴红色袖章,五星军帽亮闪闪,两条辫子又黑又长垂在胸前。夫妻两住的小院子少有人来,前段时间虽说是吃了一顿批斗,但到底也没掀起多大风浪,便也没想着怎么收拾屋子,扔掉不该有的。

    何芝兰是现代人,知道个大概历史,算一算也该是华国锋走马上任,全国就快平反冤假错案了。

    所以她心里没把救那个英语老师当个大事,她知道这些什么臭老九学术反动派等到了恢复高考,那可都是全国最缺的师资力量。

    而沉玉树,虽然是本土人,知道阶级斗争有多厉害,可他从小长在军区大院,长在爷爷眼下,除了上山下乡来,并没有完全真实地接触过这一段文批武斗,思想有了误区,又是个半大孩子想不到那么多,竟也真以为将人送走了就好了。

    长辫子姑娘长得脸圆眼大,说话的声音也大,不同于文彩霞飙着嗓子喊,这姑娘是长久以来喊命令喊出来的官腔威武,只听得她问道:“是不是何芝兰和沉玉树?”

    好在冬日冷,两个人就算睡着,衣裳都穿得整整齐齐的。

    沉玉树没搭话,只盯着长辫子姑娘身后影影绰绰几个人。

    何芝兰醒得早些,脑袋虽然还嗡嗡的,思维却是清醒的,有话答话道:“是了,你又是谁?”

    “还睡着!还不起来答话!你个现行反革命!”这恶狠狠的声音,不是董菊花又是谁。她脑袋上缠满了一圈圈纱布,迎风招摇,脸上得意很,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挂彩登场,“敢打革委会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个小贱……”

    她话一顿,改口道:“小小间谍搞大大破坏,罪祸人民真该死!”

    何芝兰一时间懵了,再看看那长辫子姑娘,心想这怎么回事?大半夜私闯民宅……啊不对……这不算民宅……这是公家财产……

    她在这里生活了小半年,潜意识里也知道了这里的法则。

    “这是咱们灵泉县学习班红旗战斗小组组长,方永红同志!”太监嗓子亮出来,也是个头缠纱布的老熟人。

    早前来这抓人的方永顺。

    “哎,”方永红倒是态度不冷不淡继续大声道,“回答问题,不要说有的没的。你是何芝兰,他是不是沉玉树?”

    沉玉树坐起身来,也不冷不淡跟着回道:“是,我们是夫妻,大家都知道。”

    “男女作风问题容后再谈,”方永红点点头,继续道,“你们是不是藏了牛鬼蛇神?”

    “没有。”沉玉树语气坚定。

    “他胡说八道!”董菊花马上跟着道,“小贱人大破坏!这两人搞特务活动!”

    说着手指点来点去,仿佛只等方永红一声令下,立刻就要揪住坏分子。

    方永红微微皱了皱眉,旁边的董娇娇忙走上前,拿出来一张纸,纸张一亮相,斗大的“祝月明”三个字,何芝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那张从谢新阳手里拿出来的介绍信,给英语老师仿写了一张。

    这张介绍信是怎么到了董娇娇手上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英语老师还好吗?应该还好,不然他们不会来找自己。

    何芝兰神色变来变去,无需多想都知道她有问题。

    方永红摆摆手,非常自然道:“拉去董河村教育堂,好好审理。”

    话音刚落,董菊花一个箭步过去就要先给何芝兰一巴掌,沉玉树眼疾手快拉着何芝兰一躲,伸手又一打,这一巴掌被打到了床架上,整个床架都抖了一下,董菊花哀哀叫唤,骂道:“黑帮坏分子!人民大蛀虫!来啊!先给她把头发绞了!”

    后面几个革委会的有了灵泉县领导撑腰壮胆,不由得蠢蠢欲动要上前去。

    董菊花早就瞧何芝兰不顺眼了,脾气那么傲,刚来董河村没少和革委会的人起冲突,偏偏那些个男的裤裆里二两货当了脑瓜使,看着何芝兰长得漂亮,一个个骚得发慌都捧着让着她。

    这种贱女人,就是革命队伍里的败类残渣!革命活动还能看脸办事啦?她把这女人一头亮黑发都给绞了,看这女人还能嚣张么,还能蛊惑革命人员破坏革命活动不。这叫树立革命新风,坚决抵制资产阶级审美复辟!董菊花越想越对,恨不能上手直接在何芝兰脸上挠两把。

    可沉玉树偏偏护得紧,一站起来人高马大的,光是气势就能吓死人。

    眼看着又要打起来了,方永顺有点儿后怕地往后退,准备随时跑路。开什么玩笑,上次摔得那脑袋开瓢,疼得他是哭爹喊娘,本来就不咋好使的脑瓜子这两天更是不咋好用了,记忆力大幅度衰退,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拿了多少学习班公款吃喝了。

    “哎!”方永红一声叹,落地如雷,两边都停下来。

    “公事公办,特事特办,时刻保持清醒头脑,准备对付一切野心家,阴谋家。”方永红拉长声音道,“革命允许犯错误,你们不要怕犯错误,有了错误才好改正嘛!”

    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芝兰搞不懂。

    她仔细想了想,那介绍信有两份,一份是英语老师后来模仿的,一份是原本谢新阳给他们的。

    原本的那份介绍信就没有名字,后模仿的那份写了“祝月明”三个字,当时她以为是那英语老师的名字,可是问了那老师,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何芝兰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老师的名字。

    既然他们半夜来审自己,那老师肯定是没抓到了,那么这份介绍信有极大的可能就是原件。

    原件一直藏在家里后面柴房木梁顶上……

    她还在想,方永红的声音继续道:“当然要先接受错误,才能更好的接受改正,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沉玉树语气坚定:“我们没错,我们没有包庇牛鬼蛇神。”

    一定是被偷走了原件,一定是他们写了“祝月明”三个字,一定是这样。他们当然知道英语老师的名字是什么,何芝兰想到这儿,身板儿也挺直了,看看方永红又看董娇娇,道:“组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方永红摇摇头道:“你们什么都知道,你们这种小同志啊就是太爱自作聪明,容易受人蒙骗。这种错误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你们思想改造得还是不彻底。“

    “只要资产阶级思想存在一天,我们就要战斗一天。”方永红淳淳教导道,“像祝月明这种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你们要主动划清界限主动上报主动批斗!”

    到这后半句,她的声音才稍高了八度,有了点儿文彩霞扯着嗓子嗓子吆喝的感觉。

    何芝兰张张口,实在组织不了语言,她听那英语老师的胡言乱语,早就知道了那些人那些年的遭遇。她隐隐约约能猜出来这些个学习班的人,是为了杀人灭口来。毕竟再熬过一段时间,就是粉碎四人帮了,这些牲畜棚里的所谓牛鬼蛇神很快就要各归各位,平反冤假错案了。

    她高度怀疑文件已经下达到了灵泉县,只不过这些革委会的还强撑着威风,上瞒下欺做足戏。

    只是这些话都不能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出来,毕竟自己只是个下乡知青,哪里有渠道知道这么多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自保,何芝兰想到这一节,正要放缓语气开口,沉玉树倒是直接接过话茬道:“我们没有历史问题,我们思想端正一心向毛主席。文武追敌踪,誓除黑五类,反对抢班夺权,坚决拥护革命。你倒是说说我们的思想哪个方面需要改造?”

    上来就扣大帽子说思想改造得不彻底,可沉玉树是自愿上山下乡的,并不是黑五类子女被迫来改造,他的老婆家底也是清白的工人阶级,大舅哥还是保卫边疆的大头兵。要来挖祖坟斗争,这夫妻两家世那简直是红得发紫。

    方永红当然知道这些,她也是做足了功课来的,她也不是为了故意为难这夫妻俩。只是这祝月明到底跑哪儿去了,还藏不藏在这里,她一定要搞清楚。

    中央下了文件,学习班里也分成了两派,方永红自然是坚决将阶级斗争进行到底。

    国家不来斗争,她也要来斗争!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坚决不能停!祝月明这种玛丽小姐式的人物必须彻底斗臭!

    方永红曾经是祝月明的学生,只是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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