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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了

    何建军出事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何芝兰正和大嫂林秀美在厨房里做榆钱饭。

    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来送信的同事讲不清楚,只说何建军是被戴着军帽的警察铐走的,罪名说起来一大串是“蓄意破坏国家安全”又是“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

    林秀美吓得心脏砰砰跳,抓着何芝兰的手连问怎么办怎么办。

    何芝兰能怎么办,她在这个时代人生地不熟,关系网几乎没有,能找的只有沉家人。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陷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何建军思想有问题,何芝兰忐忑不安地坐在赵政委家客厅的沙发上。出事了她先打电话给赵如意,想和她商量商量怎么办,谁知道不等她说话,电话里赵如意反而先说了让何芝兰务必要亲自过来自己家里聊。

    坐着赵如意派来的军用吉普车,到了赵家,却没见到一个人。

    她又喝了一口茶,心里在组织言语该如何求沉姑姑帮忙。

    大门一开,来的不是沉姑姑也不是赵政委,而是赵如意。

    赵如意对于自己老妈非要棒打鸳鸯这个事儿,一直搞不清楚。起先是老听沉素筠讲何芝兰作风问题,后来发现沉素筠把何芝兰收成了关门弟子,她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在家里听父母讲话,话里话外还是不同意表哥表嫂的婚事,说都是好孩子,都值得好好过,她更疑惑了。

    何芝兰帮她探听了妈妈的口风,知道了不教她学舞的原因,她想着回报何芝兰顺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非要把老妈棒打鸳鸯这个事儿的缘由搞清楚不可。

    于是赵如意在家里做起了卧底,趁着爸妈不在就去家里办公室偷偷摸摸翻文件,她妈妈有写日程表的习惯,指不定哪儿藏着本日记全写着自己心思呢。

    她没找到想象中沉素筠的日记本,反而找到了别的东西。

    赵如意看着沙发上的何芝兰,临到头了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表嫂这个事实真相了。

    军用吉普车到了巷尾,林秀美连忙跑过去,把小妹从车上接下来,不停地追问:“沉姑姑怎么说的?他二叔这事儿没多大问题吧?他也就是喜欢喝小酒吹吹牛,肯定是嘴巴上面把不住门,说错那么一两句,那是个男人都有的毛病,看见女人走不动道儿,喝点儿小酒管不住嘴……”

    何芝兰脑子晕乎乎的,问道:“什么?”

    “建军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啊?”林秀美直接问道。

    何芝兰这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口,有些迷茫道:“我没见到沉姑姑。”

    “人家不肯帮忙?”林秀美愣住了,心脏又开始怦怦跳起来,“他二叔能犯啥大事儿……啥事儿大到沉姑姑都解决不了啦?”

    “我没有和沉姑姑说。”何芝兰回过神来,“我还没说这件事,我……大嫂……”

    “你这孩子!”林秀美急得要疯,“我来打电话,你来说话,咱们好好求求沉姑姑,这事儿不是小事儿,你要知道被抓进去有一秒算一秒,那建军儿可吃着苦头呢!”

    又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巷尾坐着的七大姑八大姨忙互相努努嘴,手上给新鲜榆钱儿摘杆,眼睛却盯着那车,瞧着车门打开下来个戴墨镜的女人。

    林秀美倒了热茶,不敢正眼看沉素筠,只嘴巴上停不下来道:“建军儿这事儿吧,沉姑姑,你说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找了厂里的人问了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可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人关在哪……”

    沉素筠皮手套都没摘,坐在一大堆家具中间,心想这何芝兰怎么回事,学舞的时候有了问题还能跟她交流两句顶顶嘴,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说。

    也是,开口求人这事不是那么容易做,得把自己位置放低了,何芝兰这个小女孩自尊心强……

    她这儿正想着怎么开口引导何芝兰求她,然后她再提出条件,谁知道何芝兰先她一步开口了。

    “沉姑姑,我都知道了。”何芝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再也不见他了,他也不要来见我了,他要是问我,你就说我不喜欢他了。”

    林秀美一头雾水,听不懂。

    沉素筠伸手去拿茶杯,没拿稳茶水溅到皮手套上,她又赶忙放下。

    “我二哥这个事,沉老师你愿意帮忙最好不过。”何芝兰换了称呼,“如意说我是你的关门弟子,我喊你一声师父也是应该的,师父,你要是不愿意帮忙,能不能给徒弟我指条明路?介绍个律师或者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沉素筠叹口气,良久道:“你是个好孩子,一辈子很长很长,你明白就好。”

    何建军这事儿要追溯到年前毛主席去世,开追悼大会,机械厂里电视实时转播,当时负责电路的三个小组,何建军是其中一个小组长,偏偏到他时间点的时候喇叭坏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在法制健全的年代,无非就是赶紧抢修就好了,可这个年代,何建军一边赶紧抢修,一边忙着在脑子里起草忏悔书,准备着开批斗大会的时候用上。

    文革里不少反革命犯人,讲起来自己犯了什么罪,有的荒谬到无法言喻。

    社区医院常医生的丈夫,就是犯了反革命罪,被拉去枪毙了。

    常医生的丈夫是个骨科医生,这门外科手术是技术活儿,做手术并不是施魔法,病人腿断了给病人接上去那也不可能完全恢复成和以前一样。他给一个人做腿部手术,做完了这个人感觉腿走着不得劲儿,非要说常医生的丈夫给他做手术做坏了,属于蓄意伤害革命家,故意破坏革命活动。因为这个人在联指里做通讯员,所以连审讯都没有,直接拉走骨科医生立刻枪毙了。

    法制健全的年代,就算手术出意外,那也是打官司划分责任走保险一步一步来,哪能病人自己觉着做坏了,马上就真拉着医生去枪毙啊。

    可这个年代就是这样荒谬。

    喇叭坏了,何建军也检讨了,到了年底厂里忙,也没人当回事。

    谁知道年后新来了一波领导,抓典型,这件事被何建军的死对头给故意举报上去了。

    毛主席追悼会上掉链子,这喇叭坏了就属于蓄意破坏,一定是藏在人民群众的反革命份子。

    沉姑姑通了关系,才找到何建军被关的监狱,已经判定成了阶级敌人,是无期徒刑。

    何芝兰想着的找律师根本行不通,这会儿还没有恢复律师辩护制度,全是靠找关系。

    这事儿可大可小,里面的人卖沉家一个面子,没多久人也就放出来了。

    可住在社区医院的何妈妈还是没撑过这个消息,何建军的事被厂里的人传来传去,有人来医院看病就顺嘴儿也传了出去,何妈妈不知道从哪个人嘴里听到的,当即脑溢血去世了。

    四月里清明节前夕,家里办完丧事,何建军和朱文青的婚事也就提上了日程。

    老话讲老人过世百日内必须结婚,不然就得守孝一年,何建军的婚事从何芝兰下乡开始就一波三折一拖再拖,朱文青都快等成老姑娘了。

    两家人从前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朱家父母又不在了,何家又老是出大事儿,这场婚事怎么着也不能从简,何昌谷要大半特办,要给何家冲冲喜。

    彩礼要凑吉利数八十八,就要发。三转一响都要有,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

    一咔嚓不好买,何芝兰答应了何建军找沉素筠想想办法,买回来婚礼的时候刚好可以照相。

    练功室里,何芝兰一个漂亮的双飞燕落地,沉素筠没说话,心里却是给她喝彩,总算是练出来了。

    祝连良弹出一串儿欢快的乐符,何芝兰随着节奏翩翩起舞。两个人眼神交汇,乐曲舒缓下来,何芝兰跟着变换舞蹈动作,默契至极。

    大柳树枝条随风摇曳,沉玉树站在练功室门口,看着何芝兰和祝连良眉来眼去。

    “沉玉树?”沉素筠先发现了他。

    乐曲还在进行,何芝兰却停下了舞蹈动作。

    两个人好久没见,重逢时却没有喜悦。

    即便听了沉素筠传达的话,沉玉树也不相信,直到他让赵如意给何芝兰再送信的时候,赵如意给他退了回来,说何芝兰不想看。

    沉素筠说不定对他说谎了,可是赵如意不会对他说谎。

    他想了很久,他没有逃狱,他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幻想,也许是何芝兰不想让他担心,才不看他的信件。就像是他刚被抓进状元府的时候,赵如意来找他探听关于表嫂的事情,他即便那么想让赵如意帮自己给何芝兰传递消息,但是最终也没有透露任何关于何芝兰的事情。

    他那时候怕何芝兰知道他再次被抓会担心,会伤心。

    有的时候,太多的消息反而是不好的,是会让人胡思乱想的。

    他对于他和何芝兰的爱情有信心,靠着对她的爱,他在没有消息的日子里熬过了终审,出了禁闭室。

    赵如意当然拦不住他,张春芽也不会拦住他,所以他直奔学院,他知道沉素筠这段时间一直在教何芝兰舞蹈,但他不知道还有个祝连良在一旁弹琴伴奏。

    他当然记得祝连良,那辆车上有意无意老是盯着他老婆看的男人。

    “何同学,你弟弟脸色看着不太好。”祝连良也记得这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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