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跟着应和地笑两声,看罗大公子毫不避讳地捏起一块茶点放进嘴里,咬下去,一身的沫子,偏他也不在意,随手掸了掸,扬声叫道:“茶呢?!泡个茶这麽费劲!让贵客久等!”说着对我道’,“署长,我们小门小户,下人都不是很懂规矩,望您海涵。”
他们小门小户,那奉天城就没大门大户了。
牙根儿直泛酸,陪笑道:“罗公子莫要笑话依舸了,罗家在奉天城举足轻重,您这麽说,不是寒颤依舸麽?”
“话不能这麽说,”他一挥手,直接截住下人要放在茶几上的茶,拿着茶盖撇茶沫子,垂目道,“依署长多威风啊,上次眼皮子都不眨,就把那麽大的店给砸了,砸得那叫一个干净利索!啥都没剩下,现在想起来,琦兆还心有余悸,晚上做噩梦呢。”
我脸绿了,被他挤兑的,那次我也损失惨重,赔店家钱赔的,都要去当铺当裤子了,现下却只能挑着不疼不痒的话来说:“原来罗公子还记挂着上次的事,那是舍弟不懂事,依舸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有得罪罗公子的地方,也还请您海涵则个呀!”
话是不疼不痒,但挠到了罗琦兆的心窝子里,他哼也不哼,只是说道:“依署长向来瞧不上我们这帮没正经差事的,怎的今天肯屈尊降贵,光临寒舍?”
老子憋一肚子火,硬着头皮道:“您这话说的,罗家在商界所向披靡,罗公子更是为人称道的商业奇才,怎的是没正经差事?真要说没正经事的,还是咱家那个不省心的。”
他挑起眉毛,没再说话。
我接着道:“不过今儿特地来拜访您,却是依舸有事相询。”
罗琦兆从鼻孔里哼出声,意道“果然如此”。
“不知孟菊生孟老板──”才说到这,就看他两道眉毛竖起来了,但话已至此,只有说下去,“不知孟老板究竟缘何进了监狱?”
罗琦兆倚在沙发背上,不紧不慢地咀嚼着点心,嘴角、衣服上都是点心沫,细嚼慢咽,待食物滑下喉管,慢条斯理道:“依署长,这警署是您的地界儿,您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戏开始上路,我说着提前打好的草稿,回道:“正是这些日子抽查,发现孟老板无甚罪过,何况他还是日本人要捧的。但涉及到了罗公子您的面子,我自然要来询问一番。”?
他出乎意料的喜怒形於色:“问我?你都把日本人搬出来了,我还能说啥?”
“如此,便叨扰了。”
目的达到,老子一刻也不想呆下去,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抬眼看去,罗老爷子和一位日本军官相携下楼,看面色,相谈甚欢。
罗老爷子名为罗曙华,生意做得大,北至哈尔滨,南至香港,再加上海外,可谓把中药材卖到了世界各地,尤其是一些东北特产,人参、鹿茸之类的。所谓医者心善,罗老爷子理所应当的备受赞誉。
官商不分家,要说在奉天,罗老爷子又是有名的商贾,接触个把的日本高官本属正常,但问题是,他现在身边站着的这个日本人我认识,他可是跟罗老爷子的生意毫无关联,这日本人是军队的,又不是商业部的,这俩人怎麽凑到了一块?
眼角瞟到罗琦兆站了起来,整理好衣领、袖口,先是对那日本军官微微欠身,又对罗曙华道:“父亲,这麽快便谈妥了?横沟先生可要留下与我们共进晚餐?哈哈,这可是罗家的荣幸!”
横沟中文甚是流利,回道:“罗公子盛情,我自然是要应下的,”说完面向我,好像很诧异,“依署长?”
我一磕後脚跟,敬个军礼:“少佐!”
“哈哈,好久不见了,依署长,近来可好?”
我搪塞两句,心中更是疑虑,又听罗老爷子道:“哟!原来是署长光临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这时罗琦兆插嘴道:“依署长是来找我的,正约了过些日子一起去东陵踏青。”
我瞥他一眼。
“哈哈,好、好,年轻人,就应该多走动走动。”罗曙华一边笑一边还询问似的征求横沟的赞同,又说道,“不如依署长晚饭也在这用了吧,粗茶淡饭,别嫌弃就好。”
我急忙推辞道:“不了,罗老爷盛情,依舸愧不敢当。署里还有事,今日不可久留了,改日我做东,罗老爷、罗公子定要给我面子啊。”
横沟在我们交流时一言不发,不时摸摸腰间配枪,待我告辞时说道:“我们好久不见,依署长,听说过两日就有新的文书上任?到时又要忙碌起来,可要注意身体。”
我应了声,罗琦兆亲自送我出门,司机开了车门,他突然凑到我耳边悄声道:“这次卖你个人情,孟菊生我势在必得。”
说完又恢复富家风流公子的模样,笑眯眯地挥挥手,目送车子远去。
我心道,老子管你要谁,我这是为了给弟弟还债!
等车子拐了弯,彻底消失在他眼中,我方松口气,却又提起心思。
横沟少佐曾经在奉天军队呆过,直接管辖宪兵队,後来调到了哈尔滨关东军防疫给水部,便再没见过。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我曾经多方打探过这个部门,但封闭极严,官方说辞是,这是一个水净化部队,但据我所知,他们好像正在秘密研究有关细菌的武器。再具体些,便打探不到了。
眯起眼思量良久。罗家背地里的买卖鲜为人知,但一定不是什麽能登上台面的,如今又被我撞到他们与横沟相熟,其中滋味,便耐人寻味了。
想了一路,脑袋发晕,回到家,太太正在客厅等我,旁边候着佟青竹。桌子上还留着饭菜,见我回来,迎上来为我脱了大衣,笑道:“柳叔说你今儿个回来晚,便让孩子们先吃了,给你留了饭,我去让厨房热一热。”
把衣服交给佟青竹,他穿着依诚的旧衣服,由於身形比依诚单薄许多,衣服穿在身上直晃荡。
我说道:“瞅你身上没二两肉,以後给你加餐,要不到了外头,还以为我老依家苛责下人。”
佟青竹嘿嘿乐,摸摸後脑勺,道:“老爷心善,青竹明白。青竹一定长壮实些,以後保护老爷!”
这话被太太听到了,扭头笑道:“哟,才几天呀,就满口老爷老爷的,老爷要你保护?还是听话些,多吃些饭是正经。等长壮实了,犯了错就罚你去烧煤。”
佟青竹懂事,说话有分寸又招人疼,看太太已经不把他当外人的样子,我心里也开心。
又问了些他姐姐的情况,没想到他姐姐竟懂些俄语,这几日被依宁缠着绣花包,也顺便教了她一些。
太太又道:“还有个事儿得让你知晓,昨儿咱不是把钱送去了,又选了几匹料子麽?”
“怎麽了?他不收?”
“收是收了,但又夹在料子里送回来了。你说这邹老板也有意思,难道是老主顾,有赠送不成?”
我也纳闷。我和邹老板不熟,他贩卖鸦片的事儿为我所不齿,所以无甚交往,也就是这次接触多了些。难道他是谢谢我放了孟菊生?但这事儿我们是有协议的,货债两清,谁也不欠谁。
难道说孟菊生值这麽大价钱?
我摸摸下巴,又想,难不成,邹老板也和罗琦兆、和我一样,是同道中人?
也就是这麽一想,念头转瞬即逝,心道等放了孟菊生,一定要再拜访他一次。老子已经欠罗琦兆个人情了,早晚得还,可不能为了两匹布,再欠邹绳祖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