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满蒙百货店门口,这位新来的张姓司机十分守礼的为我开了车门,下颌微颔,问道:“先生几时回?”
默不作声地瞟了眼身侧不远处还在歇业的百货店,张姓司机却目不斜视,仿佛百货店照例顾客进出,挨挨蹭蹭,一如常日繁忙。
“不必了,随意逛逛,时间不定。回来我自己叫车。”
大年才刚开了头,有些车夫便出来做工了。实在是一天拉一家子吃饭的钱,不做工,就要饿肚子。
他轻一点头,转身坐回车里,向来时方向而去。
他点头的姿势极克制,只一下。
站姿、走姿或许会变化,但是这种细枝末梢的小细节,便不容易改变了。
这姓张的是名军人。
不过下一秒便释怀,成田安排的,含义不言而喻。我最近过于嚣张了,派来一个明里监视的,暗里不知还有多少个。
拢了拢领口,把手抄进手捂子里,对佟青竹道:“走。”
我人高腿长,一步能顶上佟青竹两三步,他在旁边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呼出白气不断,却还勾着问道:“老爷,这人是不是坏人?”
路上雪水混着泥土,灰黑一片,脏兮兮的,有些地方还残留着炸过鞭炮的痕迹,或是鞭炮的包装纸。现下行人寥寥,多是些粗布打扮的下人,应该是给洋人做工的。洋人不过春节,但天气太冷,大都还是猫在屋里烤壁炉,偶尔遣下人出来采购。
听他这样小孩子的问法,着实为他的天真又爱又恨。爱他的天真,是他可以用孩子的眼光来看世界,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简明扼要,真令人羡慕。
但他已经十三岁了,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少年了。
所以我又恨他的天真。太天真的人,往往活不长久。
“你觉得他是坏人?”我反问道,“他哪里做错了吗?做了什么坏事了吗?”
佟青竹皱皱鼻子:“没有──暂时还没有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了下来,有些不解。
我低下头看他:“青竹,那你说,你老爷我是好人坏人?”
“您当然是好人!”他瞪大了双眼,像依宁不撒手的那只猫儿似的,“您救了我和姐姐,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
我眯着眼笑了下:“是吗?”
他使劲儿点头,帽子都被颠歪了:“当然是!”
突然间,我不想他失去他的天真了。
给他扶正帽子,他有些脸红,抬手弹他个脑瓜儿崩,迈开腿道:“快走了!他妈的冻死老子了!”
选择在满蒙百货店下车,是因为即使百货店没开门,也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轻易不会让人发现目的地。
本以为刘国卿应该在家抱着枕头发呆,却不成想他压根儿就不在。
佟青竹冻得直流鼻涕,抬袖子一抹:“老爷,刘先生不在。”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可去哪儿了呢?大过节还不安分待家里,要往外跑!
看佟青竹冻得实在不行了,那小身板在寒风中晃晃悠悠,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吹跑了似的,再抬头见这条街上有几爿西式的咖啡馆,为了配合洋人,如今没有歇业,便说道:“我们去咖啡馆里等。”
佟青竹越来越习惯了我们之间非主仆的相处方式,完全不见了最初与我同桌而坐时的不安。店里人丁寥寥,桌子上盖着麻本色桌布,没有放现下咖啡馆里流行的时髦壁灯,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塑料花卉,很假。
我们选了靠窗的卡位,叫了两杯咖啡,佟青竹又主动向服务生多要了一份夹肉三明治。
我说道:“那玩意儿有啥好吃的?”
佟青竹笑嘻嘻道:“我姐姐才爱吃哩!以前家里早餐,别人都是清粥小菜,独独给她准备面包牛奶。”
经他这样一讲,才记起他们姐弟从前大小也是个少爷小姐,而今来我家做下人,倒是没什么娇惯脾气。
我又问道:“你们原本是要到抚顺找舅舅的?那现在还有什么打算么?”
这时咖啡上了。我不爱咖啡,更喜爱茶,不过还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便不再碰。
佟青竹道:“姐姐是想来年开春再去找,可是我不想找了,我喜欢老爷太太还有少爷小姐,在这挺好的。”耸了耸窄小的肩头,又道,“其实我都没见过那位舅舅,姐姐倒是见过,不过也是小时候了。”
“这就是你们姐弟俩的事儿了,”我说,“什么时候想去找,提前跟我说一声便好。”
他摇头道:“要么就让姐姐去找,我是想留在老爷太太身边儿的。”
心下安慰,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三明治也上来了,他啃了两口,吃得很香,搞得我也饿了。前面靠着门市的地方摆着一只玻璃柜台──没有放冷气。也对,外面天寒地冻的,倒是个天然冰箱,恐怕比冷气还要冰凉。
玻璃柜台里装着各色的西洋糕点,站起身过去看了看,顺手揉了下佟青竹的脑袋瓜子,叫他慢慢吃。
小蛋糕硬邦邦冰凉凉的,看了就没了食欲。柜台上的人开始还看看我,后来便不看了,继续低头记账。
正要转身回去,只一抬头,看到马路对面有万分熟悉的身影匆匆而过。下一刻,一辆空荡荡的电车慢吞吞地行驶过来,哐当、哐当,随即挡住了视线。
顾不得佟青竹,推门而出,向对街跑去,横冲直撞的,口中喊道:“刘国卿!”
他已经走到了拐角,我急忙跟上去,又喊了声:“刘国卿!”
身侧电车发出极刺耳的噪音,轮子刮着铁轨卷起污黑的雪泥。
他在街角处站定,我以为他听到了我的呼喊,却见他招手拦下了那辆电车,上车后,算上司机,仅五人。
我看到他买了票,坐在普通坐席上,身边是一名身着黑大氅,头戴棉帽的中年男子。二人皆是目不斜视,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他们嘴唇是否在动。不过在空座如此多的情况下坐在一起,本身就很可疑。
电车缓缓向前驶去。
我站在他刚刚站过的拐角,微微喘着气,竟在那一刻不知所措。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他必然也是有的。
身后传来佟青竹气喘吁吁的声音:“老爷!您跑得真快,差点没追上您。”
我没理他,依旧望着电车消失的方向。
佟青竹还在说:“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吞了口唾沫,收回目光,对他道,“我们回家。”
“啊?不是要去叫刘先生来吃饺子吗?”
“他不在。”顿了顿,又忍不住向电车的方向望去,深吸一口凉气,拔得后脑勺直晕乎,“算他没口福。”
回了家刚好赶上女人们要一齐去太清宫求签,为来年祈福。这种事是女人做的,于是我和沃格特留在了家里。
因为小妹的关系,不能对这洋鬼子太过冷淡,但也实在亲近不起来。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两厢无话。
这时柳叔下来看茶。他对沃格特还算不错,或者说,这个家里,好像除了我,都认定了这个洋姑爷。
冷眼瞧他们说笑了片刻,柳叔转过头来说道:“大少爷,顺吉丝房的邹老板刚才遣人送来了几匹料子,说是送的。”
脑袋隐隐作痛。这个姓邹的,没事就露个头,好像无处不在。老子可忘不了大和旅馆里他神经兮兮的做派!
“收下,”我冷着脸,咬牙道,“往后他送的东西,咱都收着,不回礼。”
柳叔愣了下:“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他敢送,咱就敢接。”
沃格特插嘴道:“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很多礼节吗?”
“闭嘴。”横他一眼,“我们中国人的事,和你有关系?”
“大少爷!”柳叔不赞同地皱皱眉,又对沃格特道,“要不要来点点心?”
沃格特哼了一声。
我没理他,脑袋里刘国卿和邹老板的形象交替着出现,甩都甩不走。
柳叔这个嘴巴死紧的老顽固,怎么旁敲侧击都不漏一点点关于我阿玛的口风,也许从邹绳祖那边下手更容易些。对于那段简洁易懂的顺口溜儿,他和罗大公子一定更知道些什么。反正背后不会那样简单就是。
邹绳祖,这趟浑水,老子淌定了。
这样想着,吩咐道:“过两天备上礼──不,不用。明天给邹老板送上拜帖,后儿老子亲自登门拜谢。”
说着狠狠瞪了眼沃格特。
柳叔笑道:“好,我去让人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