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依诚的口中得知,这个受伤的日本孩子姓福山,平日里在学校里作威作福,经常欺负满系汉系的新生,教员也不会管。依诚跟他打过架,把他揍得挺惨,令他颜面大失遂记恨在心。这次听说依诚的妹妹入学了,便故意来找茬。
日本统治下的东北充斥着不平等,包括学校里,日本学生吃大米饭,有那么几个零星的朝鲜学生吃混着大米的小米饭,满系学生只能吃高粱米、苞米等粗粮,民族歧视从小便在细节中深深植入他们的头脑里,这也是最可怕的一点:当中国的孩子被洗脑成真正带有奴性的“劣等民族”,东北就真的会从中国的版图上消失掉。
依宁不懂这些。事实上,我们家偶尔也是能吃上点儿大米的,但仅限于我们家,给弟弟大姐吃就不行。好歹是“满”州国,加上我阿玛在前清也算个人物,太太和爱新觉罗还沾点亲带点故,面子上日本人好歹还是要过得去的。
而今天中午,依宁便把她妈叮嘱的事项忘在了脑后,看到旁边桌子的日本孩子一边吃大米一边对他们新生指指点点,便大声问道:“为什么我们吃的不一样?”
接下来的发展不必他讲,我们都清楚,无非是福山借机找茬,把依宁惹哭了,而老师却罚了依宁下学后打扫食堂,日本学生则一点儿屁事儿没有。放学后福山又来欺负依宁,依诚本是来帮妹妹一起打扫,而后为了护着妹妹,跟他们打了一架。
虽然老子特想把欺负咱家闺女的这个小兔崽子丢出去,但是理智立刻站了出来阻止了这种行为。
刘国卿给依诚堵好了鼻子,依宁缩在刘国卿怀里,小肩膀一颤一颤的,可怜极了。
依宁突如其来的爆发是我从未想过的。她总是被保护得很好,没受过丁点儿的风吹雨打,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
可是我看走眼了,我依舸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柔弱的小猫,她分明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母狮子。
可能是不大疼了,福山在我怀里挣扎着扭来扭去,拼命嘶吼道:“你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下来!”
一拍他脑袋:“老实点!”
“我爸爸会来找我的!”臭小子扯着嗓子嚷嚷,带上了点儿哭腔,“到时候把你们这群恶心的杂种都杀光!杀光!!”
本不想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可当一个小孩子能够随意地把“杀人”挂在嘴边,这就不可不计较了。
又拍了下他脑袋,下太重的手说实话我也不敢,万一他爸是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就不用在奉天城混了。
一路拍到了小盗儿市场,找到了上次邹绳祖带我处理伤口时找的那个假道士大夫。孩子脸上的伤并不严重,再加上在车里简单处理过,擦了点药水便了事。
诊金让他去找邹绳祖要,回到车上后问福山:“你家在哪儿?”
福山跟斗鸡似的:“我不告诉你!”
“那你今天别回家了。”
“我爸爸会来学校接我!今天会稍微晚一点,但是他会来接我!”
商量了下,最后我和刘国卿决定做错事要主动承担,把福山送回学校,再向他爸道个歉。男孩子嘛,有个磕磕碰碰的不是很正常。
事实证明想当然不是个好品质。
福山的父亲是中日民间商会副会长,简言之就是和邹老板、罗大公子是一路货色,对唯一的儿子过度溺爱,而且思维很有问题,他居然觉得儿子在学校里称霸是证明了他有男子气概。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事儿从简单的小孩子打架越闹越大,最终定论为“劣等民族对高等民族的故意挑衅”。
我骂了声操,拽着自家孩子和刘国卿扭头就走。
刘国卿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问道:“怎么办?”
“学校食堂的残局找家里下人收拾收拾即可,其他的你说咋办?”
刘国卿叹了口气:“先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在路边面摊里每人吃了碗面,吃饱喝足后,忽而想起太太还在家等我们回去一起吃晚饭。
刘国卿见我神色不对,动了动眉头,一边给依宁擦嘴,一边道:“怎么了?”
叹口气,对着碗里的面条发呆:“今天答应太太回去吃的忘记了。”
“哦”他说,“你可以回去。”
我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没说走。
依诚突然抬起头来:“爸,能不能先别回家。等妈妈睡着了咱再回去。”
依宁也巴巴地看我。
这俩孩崽子倒是鬼精,闯了此等大祸,太太定是要操鸡毛掸子打的。打架的时候咋就没想到这般后果?
“要么先去我家凑合一晚,”刘国卿道,“让张师傅回去通报一声,正好这儿离我家也不是很远,明天俩孩子上学还能多睡会儿。”
依宁手脚并用,跪在椅子上,嘟起小嘴儿,环住她刘爹爹的脖子,重重亲了一口,得寸进尺道:“我能不能以后都住在这儿?我不要去学校,我要骑大马。”
小孩子总是天马行空,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没等我训斥,依诚又眼睛发亮道:“爸,我也想骑马。”
我急忙制止:“不上学干嘛?在家混吃等死啊?依宁你是姑娘家,要有个女孩儿的样子!瞅瞅都玩野了!还有你,你倒是给妹妹树个好样儿,成天打打杀杀,像个什么样子!”
依诚萎靡不振地戳面条,口中嘟囔道:“谁让那个坏蛋欺负小妹儿?打就打了,我不后悔。”
依宁委屈地眨巴眼睛,泫然欲泣:“爸爸,我怕。我不要去学校。”
头大了两圈。我也心疼他俩,可是连这点小挫折都承受不了,将来可怎么办?等着被人吃呢!
刘国卿看够了热闹,才开口道:“要么你去找找邹老板?他也是经商的,没准和福山有交情,在日本人那边又能说上话。”顿了顿语气不明,低声道,“反正你俩关系好。”
我乐了:“你哪看出来咱俩关系好?我可不想麻烦他。”
“上药的钱都记他账上了,你打的啥主意我还能不知道?”他哼了一声,“你不就打算找他帮忙的么?”
“记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福山是经商的,”我笑着问道,“你..酸的吃多了?”
当着孩子的面儿不好说太露骨的话,但这种小互动好像能使我们更加亲密。反正我喜欢。
他脸一红,困窘而羞恼,但没吭声。
晚上理所应当地拖家带口住进了刘国卿的窝。俩孩子睡一间,我和他睡一间。
我说他吃醋了之后,他就没怎么理我,这个反应是十分可乐的。他背对着我,被子里隆起的线条坚韧而优美,越看越舍不得移开视线。
从背后搂着他,他没有睡着,我知道。他睡着的时候呼吸更平缓,更习惯于仰躺,而非侧卧。
“我明天去找邹绳祖,但你别乱想,”细细跟他解释着,“我的心思向着谁,你不是最清楚的么?要说吃醋,我老早就是醋坛子了。看你对孟老板那般重视,我也有不好受的时候。”
他的肩头松动了。?
没有趁机把他翻过来。这些话说着太肉麻,虽然黑暗中他看不清楚我脸红,但是还是不想让他看。
“刘国卿,你不是女人,我不能拿对付女人的招数对付你。你只要记得你比我的命重要就行了。”
他的身子有些僵,我想他是不太习惯这类话。
这样一想便笑了,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然後阖上眼睛,悄声对他道了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