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罗大公子教训完孩子,听到我咳嗽便扭过脸要关怀几句。他一扭脸,他家兔崽子也瞧见老子了,登时倒吸口冷气往后退了两步,绊着凳子腿仰面摔个四脚朝天。
这我可开心了,把茶盏随手递给边上人,两手撑着椅子扶手慢腾腾地起身,走到罗琦兆边上,瞥了眼被吓得眼睛发直的崽子,笑眯眯对罗琦兆道:“没领错吧?这是你家的?”
罗琦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自家外甥,说道:“依署长,给您添麻烦了,此次罗某欠你个大人情,待我把这小子收拾安生了,再去请您吃酒赔罪!”
我摆摆手笑说严重,眼角睨到我二人口中的麻烦瑟缩地爬了起来,全然不见当初拿刀时的那股子狠劲儿,让我发笑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望。
像方才那个敢朝我吐痰的,我虽心中不喜面上不屑,但是自有一番评判。可这小子徒长了一副俊俏脸蛋,身上的书卷气也因缩脖端腔而打了折扣。他要是我儿子,早让我当新兵历练了,男人,行得正坐得直,哪像他,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
罗琦兆把他拉扯到我面前,逼着他认错。我忙道:“令公子瞧着也累了,你们快回家歇歇吧,这阵子也够你忙活了,赶明儿我去拜访你。”
他连连道不敢,其实我更不敢。纵使明知郑学仕不会透露我俩那场荒唐,但一想到差点睡了和儿子同辈的人,道德这条底线也够勒脖子了。
送走了罗琦兆,又关照了几声伺候好剩下在狱里待不了几天的两位大爷,这才出了门。
乘车回警署,进了办公室便瞧见刘国卿坐在桌子前,背对着门等我。我微微一怔,这段日子他和我都比较繁忙,打照面的机会不少,而单独相处,哪怕是说两句话的时候却是不多,而我俩基本上没有相通的公事,细一想便知,这也是成田──或者说横沟的意思,总怕我俩搅在一块儿,殊不知咱俩早就在别的方面难舍难分了。
我把门掩上,想到外面还有俩站岗的士兵,便把门关阖,一手摘军帽一嘴叼下手套,含糊道:“你来什么事儿?”
他等我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方说道:“我来给你送这个。”说着指指办公桌上的一厚实的文件袋。
我站在他身边,没瞅他,伸手欲拿起文件,却被他抢先一步拿在手里。
抬眼看向他,他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就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完才把文件递还。
我被说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抽出文件随即恍然,这一沓子全是我弟弟依航的户籍、证件等,最后一张是出境证,上面一张是担保信,就是说我弟弟确实是去治病的证明,往下一看,担保人上签的名字是刘国卿。
本以为至少还得一个多月才能有消息,没想到刘国卿会如此细心,不仅提前申请了,还自己做了担保人。
不知怎的,近些日子随着各方事物情形变化而在内心呼喝的风浪,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能够包容风浪的广阔而温和的天地与日光。
不免面红耳赤。从来认为自己是要脸要面的,没想到过度的要脸面,就成了小肚鸡肠,度了人家君子的胸腹了。
他还比我小着几岁,如今却是他来提点我,这滋味真不大好受。
我道了声谢,声音有些小,好似漫不经心,于是清了清嗓子,又郑重地说了一遍:“谢谢。”
刘国卿“嗯”了一声:“我就是来给你这个,没事儿我走了。”
“等下。”
脑袋还没转过弯儿来就脱口而出。刘国卿站住脚步,微微侧着脑袋。
我再次瞅了眼担保人处的姓名。他敢给我家担保,那我也该给予他相应的信任。
从衣兜里掏出被他轻轻一掰便成两半的玉佩,心念着男左女右,抬手把右边的给了他。
这玉佩本来落在彭答瑞那处了,当时心情激荡,浑然不顾身边事。后来小黄又来了我的书房,细长的身子上绑着两块玉佩,爬行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还给我之后在我家书房待了一晚,第二日才走。
我没和依宁说,否则依她的性子,一准儿又要小黄留下陪她玩了。
刘国卿未接,抿唇抬眼。
我没多解释,只说道:“给你的。”
刘国卿道:“这是你阿玛留给你的,我不能要。”
心中一凉,面上也阴沉了:“我给你了就是你的,你拿着便是,丢了扔了也是你自个儿的事儿,甭跟我汇报。”
他一哂,说道:“我只是说说,怕你今后反悔。就如你说的,给我了就是我的,你不能再要回去。”
敢情老子被他摆了一道儿!
我恨得牙痒痒,看他的笑脸越瞧着越促狭,干脆扣住他后脑,轻车熟路地在他嘴唇上压下去。
十月末,我们送走了依航。十一月初,依航的家眷也登上了前往关内的火车。
在站台上看列车鸣笛而去,因检票到乘车的时间非常紧迫,站台上遗落各式包裹。这也是政|府故意为之,铁路局总会因此发笔小财。
太太挽着我的胳膊,未理睬清理站台的乘务,目送列车哐啷着消失在远方,半晌轻声喃喃道:“都走了。”
“嗯。”我说,“回家吧,天儿冷。”
佟青竹赶忙递过从家中带出的热茶给太太暖手,太太出门讲究,今儿这一番打扮不适合带棉手套,她就真的不带,只围了狐狸毛的围巾帽子。
太太忽然斜过眼睛,眼底流露着分别的感伤,和声道:“弟妹都被你打发走了,大姐跟着姐夫,又被你安排了香港身份,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是你枕边人,我能不知道?”
我一顿,不免诧异。
现在成天叫着喊着女权主义,太太不时在家中也常拿此四字与我插科打诨。可平心而论,我是没拿女人当回事儿的。就是太太,我敬着她,宠着她,却总是把她当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
所以她这番话一出口,倒令我刮目相看。
太太接着道:“你做什么都自有道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但你要记得,你把谁打发走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滚蛋,否则看我不挠死你!”
太太讲话何时如此粗俗过?至少我不知晓。只是她能说出“永远”来,足以令我动容。
“记住了,”我说,“天冷,估计又要下雪了,我们快回家。”
——第一卷·少年事少年狂半生赴疆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