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渐渐急促,逼仄的洗手间不见天日,他没有改变动作,却散发着极大的压迫感,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如鼓擂,勉强打起精神,急于辩解:“当时情况比较复杂,她走投无路,与其落在鬼子手里,不如”牙一咬,心一横,说道,“你也不希望她生不如死吧?”
他定定地瞅着戒指出神,声音没了起伏:“什么时候的事儿?”
“十月一。”
他轻轻撩起眼皮,喉咙上下微动:“如果日本人有动向,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犹豫一下,婉转而涩然:“她她比我们勇敢,她她很骄傲,她说她不想死在敌人手里”
“那她是怎么怎么”
“.”
“依舸,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能说,要是说了,我俩就完了。
“你别多想,人已经没了,她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戒指你留好,这可是个念想,”微一顿,清清嗓子,垂下眼,说道,“你别哭,你一哭我也跟着不好受,以后我也不跟你争了,我给你当媳妇儿,搁你半剌儿伺候你,你说啥是啥,我绝没半个不字儿,你说行不?”
他说:“依舸,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行,但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可别钻牛角尖。”
他背对着我,挥手让我出去。
我的手一直在哆嗦,幸而收进了宽大而厚重的斗篷里,没露一丝破绽。
我不在的日子里,成田堂而皇之地入驻了署长办公室,见我回来了,也没动窝,要不是至今没收到职务解除令,老子几乎以为,我已经因旷职而被开除了。
可事实上,一个听话、不管闲事、游手好闲、没有“大展宏图”野心的署长,是警署上下最受爱戴的,包括成田、包括横沟。
成田不打算挪地儿,只好是我走了。和成田换了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有着强烈的日本风格,墙上挂着昭和天皇的画像,柜子上供放着一把武|士|刀。出鞘一看,刀刃精削,泛着粼粼寒光,是把好刀。
欣赏了好一阵子,直到成田推门进来,才要罢手。
成田收回刀,说道:“这是把好刀,锋利坚固,削发如泥。”
说完,挥舞了俩式,倒是有模有样。
成田似乎心情不错,多说了几句:“这把刀,原来是我哥的,他官至大佐,即将升为少将,却因为判断失误,导致前线失利,用这把刀剖腹自尽了。”他拿着白布利落地擦拭刀身,“他选择了我做他的介错人,这把刀代表了我成田家的对天皇的忠诚和天皇赐予的荣耀。”
无论听过多少关于“剖腹自尽”的故事,仍是对他们的思维不甚理解。不过成田没打算要我的回应,擦完刀,就将我请出了办公室,同时说道:“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能够每天看到你。”
这话如果不是成田说的,会是一句贴心的情话,但这是成田说的,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在我不在的时间里,署里由成田接手,所以暂时屁事儿没有。对面就是刘国卿的办公室,我特地没有关上门,看到他脚步沉重、面容麻木、背影萧索地进了办公室,心里特不是滋味儿。像是约定好了,整整一天,我们都没有出办公室的门,长廊就像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昭然若是的分割成了楚汉两个阵营。
等到下班的时候,我正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刘国卿神情肃穆,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先将配枪拍在桌面上,然后说道:“依舸,冯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死,我必须要给她娘家有一个交代。我也不拐弯抹角,也不想费工夫去查,她的婚戒向来是不离身的,你既然能得到,说明在最后时刻,你就在她身边儿,我想让你告诉我,是谁杀了她?”
“”
“是日本人?还是76号?”
我挑起眼皮,在他咄咄逼人的质问下竟笑了:“逝者已矣,把你自己照顾好,她就能安息了,你也不用威胁我,话已至此,你节哀。”
“如果换做是你,死的是你太太,你会说这话吗?”
“不会。”
我会比他更要丧失理智,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
所以、所以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我捏紧了拳头,手指僵硬的蜷在一起,努力保持着平稳的语调问他:“知道是谁杀的之后,你会怎么做?”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任何人都是吗?”
他略略一顿,说道:“若是问心无愧,我也不会迁怒无辜。”
“若是问心有愧呢?”
他一晃神,沉默下去。
我把枪递给他:“把你的枪收回去。”
他握住枪柄,缓缓地将枪管从我手中脱离,直到最后一刻,他控制着枪口,在我的心脏处轻轻点了三下。
仿佛开启了情绪的开关,悲伤不可抑制的涌上心窝,还要掖着藏着,硌得浑身生疼,配合着他进门时带进来的寒气,遍体生寒。
我宁可他发怒、咆哮,哪怕是打上一架,也不要他把枪从我的手里拔|出去。
他转身走了,步步生风,不留只言片语。
办公室外的长廊波涛汹涌,真成了能淹没天地的楚汉鸿沟。
离开警署,没急着回家,反而是绕了老远,去了平安座电影院。
离家近的保安电影院的老板因为要扩建电影院,挪用了钢筋水泥,今年刚开年就被定为经济犯,被宪兵队的人带走了,案底还是从我这儿经手的。
奉天的电影滞后于上海,除了日本电影,最新上映的是《魂断蓝桥》。
我问卖票的姑娘:“这部电影好看吗?”
姑娘说:“我没看过,但这两天来看它的人老多了。”
我买了一张票,选了个好位置,等待电影开场。
电影感人至深,感人肺腑,感人涕零。在场的小情侣们一个个儿泣不成声,我也不能免俗,落下了几滴猫尿,落着落着,愈落愈凶猛,竟有了停不下来的趋势。
这真是部好电影,阿玛逝后,老子就再没哭过,敢情是为了今儿一股脑儿全他妈倒给他!
电影散场后,随着仍缓不过神儿来的人群走出电影院,蓦然肚子又被小王八蛋踹了两下。
我来到不远处的馄饨摊,抱着肚子吃了碗馄饨,脸都埋进了碗里,吃完喝了口汤,咸的要命。
回了家,依宁正在院子里拍皮球,看见我本要抱球就走,不想却愣了一下。
她一愣的功夫,给了我机会,揉了揉她的头顶。她又长高了不少,身体开始抽条,比以前瘦了不少,脸也变长了,不似小时圆润,显得眼睛更大了,鼻子和嘴像我,是个标致的小姑娘。
她还是抱球跑走了。
太太正在客厅里织毛衣,一抬头,露出和依宁神似的反应,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来道:“哟,谁这么大胆子敢欺负我家老爷,瞅瞅这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幸而太太并不紧着问,说道:“今儿邹老板给送了一批料子来,说是天冷了,该做厚衣裳了。”
“咱前些日子不是刚从他那儿采购了一批料子回来吗?”
“谁知道呢,都是些新料子,款式好看得很,颜色也全乎,有一套鸦青的正配你。”
“你挑你和孩子们喜欢的,剩下的给我就成。”我说,“回来也有一阵子了,一直没去看这姓邹的,送来的这批料子,估计在挤兑我不去看他呢。”
太太白我一眼:“这话说的,没俩月就过年了,合该去看看。”
随意应了两句,料子也没细看,上楼看了看小妹。小妹正在哄依宸睡觉,口中唱着悠车调,在房里来回踱步。
她唱的是满语,小时候都是我在给她唱,哄她睡觉,满语的只唱过那么四五次,后来因着日本人提倡讲汉话,就再没讲过满语,没想到她却记住了。
等依宸睡熟了,小妹轻手轻脚地出来,将门虚掩上,冲我巧笑倩兮:“阿珲。”
以前我给她唱悠车调,都是把“额涅”改成了“阿珲”,是以有一段时间,小妹整天“哥哥”“阿珲”的混着叫。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片段,稍纵即逝。我是依家老二,上面只有一个姐姐,是不会叫人“阿珲”的,可那个片段里,分明是我跌跌撞撞追在一个小男孩儿的屁股后面,口口声声叫着“阿珲”!
那个男孩儿始终没有回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却是万分熟悉。
小妹道:“大哥,大哥?”
“啊,上来看看你和宸宸。”
“宸儿好着呢,现在认人了,倒是不怕生,今天柳叔抱了她一会儿,差点没被她揪下来几根胡子!”
我也乐了:“咱家丫头都皮,你小时候也是。”
略略聊了几句,看她终于走出了阴霾,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如今家里万事皆安,是时候考虑自己了。
下了楼,去找了柳叔,又让人叫来佟青竹。
小河沿那边儿的房子随到随住,只是柳叔跟不过去,便对着佟青竹千叮咛万嘱咐。佟青竹云里雾里,不知所谓,我便上前解围道:“柳叔,这孩子是跟定我的,用不着瞒他,跟他说明白了,也好让他有个准备。明儿我还有点事儿,后儿让他随我一起搬过去。”
吩咐完,打个哈欠,上楼去睡觉。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不可置否的,眼前又出现了刘国卿的脸。但是身体太过疲乏,不一会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是不停的做着梦,梦里刘国卿拿枪对着我,却不开枪,只一么劲儿的用枪口点我的心脏。
意识渐渐凝实,胸口却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敲打,睁开眼睛往下一看,是多多的小爪子,见我醒了,不退反进,还“喵”了一声。
太太正睡在身侧,怕把她吵醒,抱起猫儿要把它送走,一坐起身吓了一跳,依宁站在角落里,一双眼睛明亮得像反射着月光,正幽幽地看着我。
多多挣扎着下了地,跑去她身边儿坐好。我试探着抱起依宁,她没有挣扎,胆子遂大了些,将她抱稳当了,出了门,下楼去客厅,才出声道:“怎么不去睡觉?”
我要去开灯,依宁不让,父女俩只好在宽旷的黑暗中四目相对。
依宁小声道:“爸爸,你是要有新的小宝宝了吗?”
心下一惊,说道:“你听谁说的?”
“我听见柳爷爷和佟哥哥说的话了,他们说你有新宝宝了。”
我定定神,试图把话题圆回来:“宁宁,你听我说,世上有些事儿看似不合常理,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就像你和刘叔叔?”
“”我想了想,说道,“就像你能和小动物说话。”
依宁突然搂住我的脖子,带着哭腔道:“爸爸你是不要我们了吗?”
我愕然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还是不明白,我是妈妈生的,为什么新宝宝却是爸爸生的?为什么我和哥哥弟弟就能住在这儿,你有了新宝宝就要去别的地方住?你是不是只要新宝宝了?”
她哭得很走心,全然没了从前小女儿样的撒娇。我心疼不已,只顾给她抹眼泪儿:“宁宁,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们,只不过我不想让你妈知道新宝宝的存在,所以我才要悄悄躲起来一段时间。”
她哽咽道:“为什么?”
我把她抱到膝盖上,耐心道:“因为爸爸错了,居然和别人有了小宝宝。我不想让妈妈伤心,所以要去解决这件事。你能不能和爸爸拉钩,答应我,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妈妈。”
她点点头,伸出小指头拉钩,仍在掉眼泪:“你是和刘叔叔有了小宝宝吗?”
“是,”我说,“但是小宝宝和你刘叔叔没什么关系,他是我们的,就像依宸一样,是你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他在你的肚子里吗,就像依宸在小姑肚子里一样?”
“对,你要不要摸摸?”
她一边说“才不要”,一边摸了上来:“摸不到”?
“他太小了,因为不好好吃饭,就不长个子。”
她摸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等小宝宝出生了就回来。”
“那要多久”
我大略算了算日子,宽泛道:“还要半年吧,半年之后我就回来。”
她趴进我怀里,小声道:“爸爸,我再也不说你和刘叔叔不对了”
我又想起了刘国卿。
终于盼到女儿解开了心结,可是我和他,却没有未来了。
依宁又说:“你一定要早点儿回来啊”
我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早点回来,你乖乖在家等我,听妈妈和哥哥的话。”
一半身子泡在蜂蜜里,一半又泡在苦水里,我对着蜂蜜山盟海誓,对着苦水愁心断肠。
却不曾料到,我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