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烛心爆了个灯花,我才回神道:“恭喜,”说着,虚情假意地笑了笑,“娶媳妇儿是好事儿,恭喜。”
“师父让我娶的,他说了几年了,我我没办法我必须得有个日本人给我遮掩我”
“娶就娶了,我又没说啥,你着什么急。”
是了,是了,可怜的日本女人,她与她的丈夫没有感情,却要捆绑一辈子了。
我搓了把脸,有些麻木。日本人、日本人,抱着日本人大腿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刘国卿道:“师父年中叫我回北平,当时我正在追查你的下落,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后来横沟特地询问我师父的近况,不得已,我只有回去;这一回去便由不得我了。“
我怔了怔,五味瓶倾斜,浇出了酸甜苦辣咸,单单嘴脸是哪个口味,却难以抉择了:“新娘子长什么样?”
“都一个样儿。”
我笑出声来:“你拢共娶过几个?还一个样儿。”
他深深看我一眼,轻声道:“有一个不一样。”
我错过眼去,落到淫靡绮丽的红牡丹上;花心是空的,没有鹅黄,便点不了花蕊。
不是不想点,是当下没了颜料;即便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瞧在表面上,心就成空的了。
两相无言的空档,胐胐自窗外一跃而进,顺着袍角爬上肩头端坐。我进来时,他还陪在身边,不知是何时无影无踪的。他也确实会挑时候,若是方才的激情时刻让他瞧了去,虽说是只畜生,却极通人性,我仍是会不好意思继续下去的。
刘国卿盯着他,新奇道:“哪来的小猫?长得可真漂亮。”
胐胐听得懂话,知道在夸他,尾巴立时翘到天上去,既洋洋得意,又和颜悦色,两腿一蹬,跑去了刘国卿的头顶上为非作歹。
我不做过多胐胐来历的解释,只说道:“在山上捡的野猫,想把他留在彭答瑞那养,他不干,偏得跟下来。”
刘国卿将他扯下来,举到眼前,说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沉,比多多沉多了。瞧这模样,还没多多大呢吧?”
胐胐愤怒地挥了一爪子,然而腿短,只在空中凫水似的乱扑腾,甚是憨态可掬。我给接回来,胐胐耍了脾气,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一溜烟儿冲着墙角的空耗子洞磨爪子去了。
小玩意儿招笑,气氛轻松了不少,说起那新娘子,虽则酸涩,面容却敛了:“现在非常时候,我看街上日本兵好像少了不少?可是战局有了新变化?你新太太毕竟是个日本人,你也得考虑考虑自个儿的退路。”
“我都懂得,成亲的第二天,给师父奉过茶,我就着急忙慌赶回来了,前线的确有变动,”刘国卿低眉顺眼道,“都是好消息,意大利投降了,转而对德国宣战,”言及此处,忍俊不禁,“希特勒得气炸了头,这么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老拖他后腿不说,倒头来还反咬一口——就前几天的事儿,全世界都在看他笑话!”
我也“呵、呵”地笑了波浪起伏的一长串,笑完问道:“日本呢?有关于日本的消息吗?”
“倒是有,说不上好坏——李士群死了。”
我倍感吃惊,这家伙可是76号的头子,甭管国还是共,都盼着他早日让阎王爷收了去,如今是梦想成真了。可他毕竟是日本人手里的枪,他一死,宪兵队便有了充足的借口横行滥杀,上海恐怕会陷入更大的混乱:“死了!怎么死的?”
“被毒死的。”
“被谁毒死的?”
刘国卿凑近了些,悄声道:“日本抓了李士群老婆,说是她与外人通奸,所以合谋杀了李士群;不过坊间传言,是特高课下的手,日本人在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这倒是出人意料,我的信息太滞后,竟想不通日本此番作为的用意,只好示意刘国卿继续讲下去。
“特高课换了新头目,李士群放肆惯了,早成了特高课的眼中钉。不听话的狗能有什么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都不懂,不收敛,勤等着死呢”
76号倒不了,依附李士群的却要倒了大霉了;白崇山、白小姐不提,只怕邹绳祖与白家交好,会因此惹些小麻烦。
我去上海两次,均没得出干货:估摸着“梅杜萨之筏”先生早已是76号的众多亡魂之一;吴远杳然,当年还是我为他与白家牵线搭桥,他若一直用了这条线,下场也不会好。
奉天作为后勤,与上海势必有关联,土肥原与浅井不会无缘无故在上海碰面,只可惜第二次我忙着躲浅井,没有深入调查;之后回到奉天,浅井又立志于着手龙族之事;说到底,都是围绕“龙族”俩字儿转。
日本现在迫切需要什么?需要赢得战争,掌握世界的话语权,争取最大的利益,为此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脱离终极目的。那么浅井的任务,必定与“赢得战争”有关。而日本自几十年前便锲而不舍地研究龙族,说明我们身上,有赢得战争的关键。
不禁揉揉额角——我们身上难不成有什么厉害的法术?
此事不在一时;收回思绪,方察觉刘国卿一直没有说话,他正专注地看着我,睫毛一动不动。
“看我做什么?”
“不看你看谁?难不成看他?”他一指胐胐,眼珠子却没挪地方。
我打个哈欠,颇为困倦。然而日本知晓此处,说不准哪天就会找来,时间实在有限,便拉住刘国卿的手,说道:“说了半天,还没说你来这儿是干啥的。”
刘国卿叹气道:“邹老板让日本人监视了起来,目前在日本人为他准备的府邸居住,又有重兵把手,我也不知道他惹了什么事儿。此前他偷偷来找我说,如果他行动不便,就代他来这儿找一封信,这封信会帮到你。”
邹绳祖一定是率先找到了线索,又明确指定让刘国卿来东陵老宅,说明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忍不住也翘起了尾巴,感叹自己聪颖机智。当下热血沸腾,只想热火朝天地大干一场:“那还等什么,赶紧开动吧!”
刘国卿却握紧了我的手,说道:“如果那封信不小心被我看了,也没关系吗?”
我不以为然道:“邹绳祖既然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因为他才信我?”
我被噎得喉头一哽,只一愣,便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眼睛里倒映的火光消失殆尽,心灰意冷地松开手,开始翻找书架下方的抽屉。
我搁他身边蹲下,唇舌翕动,却不成声——大抵是潜意识里,我的坦诚无法为谎言服务吧。
我打起精神来,对他敞开心腹,将心肝脾肺肾都晾在他眼皮子底下:“实则我也不知道邹绳祖说的信是啥——”
将山上经历之事三言两语地讲述给他,把身家底子都掏了出来:“老多黄金了!金银珠宝,要啥有啥!我合计着,分邹绳祖一半,他助我良多,落魄时也不忘帮衬我一把,就当是答谢了;再给我太太留一些,够几个孩子长大就成;其余的,都给你——你是当家的,以后都听你的别生气了行不?”
“我生哪门子气,”他嘟囔一句,却是有点儿喜笑颜开的模样了,“这么说,日本人要找的宝藏,现在落你手里了?”
“——我总怀疑,宝藏不会这么简单。”
“可他们缺的就是钱。”
我张口欲言浅井抽了我一管子血的事儿,却被咽回了肚子。能少牵扯个人,总多份安全。
刘国卿没注意到我欲言又止,翻过抽屉,抬眼问道:“你一般把信放在哪儿?”
“匣子里呗”我举棋不定道,“都是柳叔或我太太收理的,我没注意过这些琐事。”
“一封信,不知年月、不知寄信人、收信人的名字,照你说,内容应该是关于‘龙族’的一些资料研究?”
这回不必优柔寡断,我点头道:“错不了,既然邹绳祖能具体到物件,说明他那边有相对应的线索——”
忽然截住话头——
我知道那封信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分别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