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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刘国卿的分寸体现在他的持久力和控制力上,中途我跟他说也想尝尝他的滋味儿,毕竟百十来斤的肉,六七年没进过嘴,换谁都得惦记。刘国卿满口答应,可是到最后,老子他妈的连个翻身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由他狗似的为所欲为。

    第二天日上三竿,眼睛没扒开,就闻到了浓郁的大豆味儿。刘国卿坐到床边,理顺我的鬓发,笑道:“醒了?给你留了一大碗豆浆,赶紧喝了,咱中午就走。”

    霎时睡意全无,我瞪着眼睛道:“中午就走?安喜呢?”

    “他跟我们一起走,”他把我扶起来,靠上床头,端来豆浆,说道,“今儿早上,老人家说了,守家待地就得饿死,这时候还讲究什么。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安喜,说白了,就是防着咱们。我也想好了,咱们来接安喜,不就是为了护他周全?他还小,咱俩又忙,要真搁在了身边儿,少了管教,长歪了咋整?”

    “有话直说,少拐弯抹角。”

    “我合计把他送慈恩寺去。慈恩寺大,佛门重地,日本人多少会有忌讳。安喜开蒙早,又聪明,放到大地方,也能多认得几个字。”

    经他这一安排,我是半点儿喝豆浆的心思都没有了。我可怜的小安喜,他才三岁呀,便如此颠沛流离。还没抱够呢,再一转眼,没准儿就抱不动了。

    心里郁郁寡欢,脸色便没有光彩。安喜挺喜欢我,可他是个缺心眼儿,割舍了一块儿糖送来,说道:“二叔,我有糖。”

    我摸摸他的脑袋,说道:“你吃吧,我不爱吃糖。”

    他连忙把糖放回口袋,宝贝极了,口头上却谦让:“咋不喜欢呢,你吃吧,吃了就不生气了。”

    我闻弦音而知雅意,不禁哑然失笑,说道:“不用给我,看见你我就开心了。”

    安喜心满意足,又去围着汽车转悠,一会儿摸车门,一会儿摸车灯,不时问刘国卿“这是啥呀”“这是啥呀”“这又是啥呀”。

    刘国卿耐心地一一为他讲解,临了说道:“咱中午吃完饭,就坐这个走。”

    “走?”安喜问,“去哪啊?”

    “换个大点儿的、好点儿的地方住。”

    安喜蹬蹬蹬往后退,大声道:“不行啊,大树没脚,跟不走,我得陪它俩!”

    刘国卿皱眉道:“陪谁?”

    “那两棵树。”我一指院子,雪似的梨花和薄涂胭脂的“梨花”迎风摇曳,腰条款款,若系上个手绢,便是挽留了。

    刘国卿啼笑皆非,蹲下来对安喜道:“它们互相陪着,你去搅合个啥。”

    安喜撅嘴,苦恼道:“我一直陪着它们的,我不走!”

    “这么着,你看着,”刘国卿走到树下,各折了一根花枝,回来递给安喜,笑道,“今儿三叔教你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他们给你的礼物,做个念想吧,以后等有机会,再回来看它们。”

    “它们不疼吗?”

    “不疼,花败了,就落了。它们也不会走。你不是说了吗,它们没有脚,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的。”

    安喜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接过花枝,玩呲花似的,乱挥乱转。胐胐扑上去,妄图扒拉下花朵来。

    午后阳光微热,凉风徐徐,遍体舒爽。老太太收拾了简单的包裹,与我们一同前往奉天。

    我抱着安喜,安喜抱着胐胐,咱仨叠罗汉似的挤在副驾驶。刘国卿看不见后视镜,好说歹说令安喜放了胐胐去后面与行李作伴。

    安喜没了玩伴,又睡足了,便不安份,左鼓秋、右鼓秋,翻来覆去,玩完了帽子玩肩章,玩完了肩章,又奔着我腰而来。

    我哈痒痒咯叽他,动作又不敢太过分。安喜嘻嘻哈哈窝在怀里,小手一掏,问道:“这是啥呀!”

    他抓的是枪柄。我立刻拍开他的手,严肃道:“这个可不是玩儿的,你不能玩!”

    他坐在我身上蹦跶:“给我瞅瞅,给我瞅瞅!”

    刘国卿也适时开口:“安喜,听话,别闹你二叔。”

    “我就瞅一眼!”

    叹口气,对着儿子,我这心就整日介泡在醋缸子里,都泡软了。

    刘国卿道:“依舸,你可别惯着他!”

    我摇头无奈道:“忍不住。”边说着,边卸下弹匣,抠出子弹,再上好保险,递给跃跃欲试的臭小子,“注意点儿,一会儿我说还回来,就得还回来。”

    安喜一把抢过去,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下午,都忘了调皮捣蛋。到底是小男孩,天生就喜欢这等打打杀杀的东西,生得再秀气,也改不了。

    刘国卿瞥了安喜一眼,和我道:“这孩子真随根儿。”

    我目光尽在安喜身上,闻言笑道:“可不是,当年阿玛为了我,枪里不装子弹;如今为了这小兔崽子,我也步上阿玛的后尘了,还是心甘情愿的。”

    刘国卿道:“瞎说什么,什么后尘,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哈哈大笑道:“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装什么小崽子!”

    路上尚且算作欢声笑语,只是老太太始终闭目养神,不置一词。我和刘国卿的谈笑也不过是插科打诨的级别。待夜里进了城,刘国卿才说:“大娘,今儿晚了,进不了慈恩寺,要么您在邹先生的地界歇一歇?”

    老太太倏然睁眼,略略激动道:“能见着来许?”

    “来许”是邹绳祖的小字,邹绳祖曾对我提过一嘴,刘国卿却不知道。于是我接过话头,答道:“只是邹先生从前的住处。他结了婚,就和媳妇儿住了,这房子一直空着,今日刚好用上。”

    安喜困得滴里当啷,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到了地方,老太太轻声召唤安喜醒来,我心疼儿子,便说道:“既然睡熟了,就让他在我们这儿睡一晚,明儿一大早,我们就来接您进慈恩寺。”

    话语委婉,口气却生硬。未待老太太回过神,车子已经绝尘而去,带起滚滚烟尘。

    独留了咱一家三口,便不再克制。我将安喜搂得更紧,感受他稚嫩细巧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子里,打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满足感。

    刘国卿压低声音,说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要起早呢。”

    “咋办啊,刘国卿,我不想放手了,”我低声苦笑道,“我想这么抱着他,就这么抱着,一辈子都不放手。一会儿下车你抱抱,他可小了,还轻,送大庙里太吃苦,我舍不得;他连爸都找不着,容易挨欺负。”

    车子稳稳当当停在了刘国卿房子的后门。他给安喜擦擦口水,说道:“我又何尝不是?为人父母的,这心情无师自通了。”

    我却急了:“不行!你得反驳、否定我。你再这么说,我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又要动摇了!”

    “我也需要你的否定啊,”刘国卿垂下眼睫,言语悲怆,“安喜是我们俩的儿子,我对他的爱不比你少。”

    “”

    “回家吧。”刘国卿拍拍我的肩膀,轻手轻脚地接过安喜,“今晚咱三个一起睡,好好睡一觉,明天得起大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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